塞西尔惊讶地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紧张与戒备。
倒是康斯坦丝,光是浴室门锁的结实程度就检验了三次以上,然后验证了不论是从房间内向门缝窥视还是从院子里向换气窗张望都无法看见浴室的情况,最后在与塞西尔确认了他愿意安静地待在浴室里之后,又郑重地表示不会让任何人进入浴室。
她真的严肃到塞西尔都觉得过分了的程度。
他忽然觉得如果是康斯坦丝的友人的话,他说不定可以试着去信任,就算被发现了,康斯坦丝应当也不会允许其他人类伤害他。
然后他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还没等他理清思绪,院子外就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康斯坦丝匆匆锁好门去迎接了。
浴室里还留了一把备用钥匙,和他们说好的一样,即使塞西尔并不担心康斯坦丝会把他锁在这里。
他静静地坐在浴缸里,不自觉地关注着外面的响动。
一个人类男性和一个人类女性。
院子里的声音朦胧,但塞西尔依旧捕捉到他们亲切地叫着康斯坦丝的名字,像是已经相识多年。
进入屋内后他才听清,他们似乎是在聊着有关花草的事情。
他知道康斯坦丝从事植物研究,也曾在窗台边看过她照料花园里的花草。种在土里的那些一簇簇地蓬勃生长,花盆里的则整整齐齐排列在一旁,海底珊瑚礁一样的绚烂。
木地板回响着三个人类的脚步声,塞西尔分辨出他们移动的方向。
他推测是康斯坦丝来到窗边为另外两位人类指出一部分花草,而人类男性正是在这时发出一种几乎是感激涕零的声音。
“噢我简直太爱你了康斯坦丝!你救了我的命!”
塞西尔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哈哈哈汉娜你看看他!”康斯坦丝听上去被他逗笑了。
另一个女性似乎也对此见怪不怪,轻笑着为他开脱,“你可是帮他解决了大麻烦,不然他该抱憾终生了!”
“这也太夸张了,莫里斯,”收敛了笑声后,康斯坦丝的声音柔和下来,“上次在小酒馆还没谢谢你帮忙。”
塞西尔的视线微微低垂,看着自己在浴缸中轻轻摆动的鱼尾。
他喜欢听康斯坦丝这样的声音,带着笑意的温暖的声音,往常总是柔和得能抚平他所有的伤痛,但是现下却在他心里激起涟漪。
小酒馆?她之前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职责所在,”那个叫莫里斯的男性语气笃定,抱持着某种自豪感,又熟稔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毕竟答应过老肯特要好好照顾你。”
“是啊,你天天一睁眼就是往花园里跑,仗着自己身体好都不知道好好吃饭,真怕你还像以前一样饿晕过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叫汉娜的女性也开口,语调听上去像是一个手扶脸颊发愁的优雅小姐,在人鱼的标准里也相当得体的那种。
“那是哪一年的事了,汉娜……”
最后是康斯坦丝的声音,仿佛是在掩面无奈。
塞西尔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人类的任何事情。
他已经很熟悉康斯坦丝的声音,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来。可他不知道她曾遇到过什么麻烦,不知道她怎样生活、怎样面对祖父的离世,也不知道她花园里的花将归属于谁。
或者……也不完全是这样。
塞西尔低头看着手臂上的红痕。
痕迹已经淡了,可那段暗无天日的漫长折磨却早已深深烙印在记忆里。
他本以为他再也忘不掉那种痛了,但是现在看着这些伤痕,他却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和心跳,想起了另一种温柔的触感。
她的双手的触感。
他应当是了解康斯坦丝的。
了解她的双手,了解她的体温,了解她的脾气和温柔。
否则他又怎么会对一个人类交付那么多的信任。
可是这种了解在安静的浴室里突然滋生了某种柔软的触角,他突然很想听康斯坦丝再和他多说些什么,想听她告诉自己她的生活,哪怕是一些麻烦和抱怨。
不,就是要那些才好。
明明她在自己濒临崩溃时把那些快要将他压垮的痛苦都分担了,用那种紧密而安稳的拥抱……
从杂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时,三个人类好像已经去了花园里。
塞西尔发现……他可能是想让康斯坦丝拥抱自己。
*
叮叮咣咣几声杂乱的声响,康斯坦丝把祖父以前的旧三轮车从花园的杂物堆里折腾了出来。
“差点忘了你是特殊客户,没有自己的货车。”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翻出了这个大家伙颇有成就感,“先借老肯特的用用。”
这也算是祖父的老物件了,他总是骑着三轮车去市场上闲逛,盼着哪天运些什么珍稀植物回来,那盆异国的花就是这么被带回家的。
她根本不用犹豫,对方是莫里斯和汉娜,老肯特一定欣然出借。
两人也丝毫没和康斯坦丝客气,卷起袖子就开始收拾。
汉娜拿出手帕擦拭三轮车坐垫和把手,康斯坦丝和莫里斯则把几排小盆的花搬上三轮车的后座,直到后座像个移动花店一样被堆得满满当当。
“说真的康斯坦丝,那些混混后来没再找你麻烦吗?”莫里斯用衣袖擦了把汗,在树荫下朝着太阳眯了眯眼,“他们是警署黑名单上的老熟人了,劣迹斑斑,不像是会轻易消停的。”
“没有?至少暂时没有。”康斯坦丝的动作比莫里斯要更加熟练和轻松,这会儿也没停下。
她心怀感激地接受了朋友的关心和提醒,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什么我会联系你们的。”
汉娜轻轻皱着眉,表达出一种不赞成,“所以他们究竟是怎么缠上你的,康斯坦丝?”
“呃……我救了一个人,妨碍他们赚钱了?”康斯坦丝试图将整个故事抽象成一个容易接受的模板,却好几秒都没等到回应。
抬头一看,汉娜和莫里斯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怎么?”
只见两人双双塌下肩膀叹气。
“像是你做的事。”“确实。”
康斯坦丝哑然失笑,她在这两个人眼中究竟是什么形象?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晚点给你们送过去。”用绳子固定三轮车后座的花盆时,她又问了一遍。
“你就让他搬吧!”汉娜却嘻嘻地笑着,轻轻拍拍莫里斯的肩膀,“总要有些参与感,你说是不是?”
莫里斯投降般地举起双手,脸上的笑容并没有任何不情愿。
于是他骑上三轮车,顶着背后的花枝招展招摇地离开了。
汉娜则回到屋内坐了一小会儿,在准备告别前想起刚刚用来擦拭灰尘的手帕。
“抱歉亲爱的,我能借用一下你家的浴室吗?”
花园里的水管有着难以驾驭的威力,要清洗手帕还是浴室更好些。
但是康斯坦丝却顿时眼见着紧张起来。
“汉娜,那个……鉴于你家离这儿并不远,能不能请你……我是说,我可能不太方便……”
“当然,没事!”
手帕罢了,紧张什么呢。
汉娜向门外走去,随口打趣道,“怎么?你在浴缸里养鱼了?”
“……”
康斯坦丝的脑袋飞速运转。
她早该知道的,比女人的直觉更恐怖的是汉娜的直觉。
虽然一语中的,但是这明显是玩笑话,回绝得太坚决就令人生疑了。
她需要顺着她的话随口胡诌两句,就和平时聊天那样,最后在哈哈大笑中结束对话,愉快地告别。
对,这很合理。
于是她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呃,算是吧……还挺大一条……”
“怎么烧?香煎还是油炸?”
该死,她忘了汉娜很爱下厨。
“你猜怎么着……”康斯坦丝猝不及防,编不出瞎话来,只有绝望地回复,“我准备先把它放在浴缸里淹死,再用海水做成生腌。”
“哈哈,那我可是很期待你的大作!”
汉娜说笑着出了门,回头俏皮地眨了眨眼,给出了那句大赦,“玩笑话,别在意!”
而康斯坦丝机械地和她道别,莫名体会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头脑一片空白地喃喃。
“你一定会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汉娜。”
*
屋内安静了下来,但是康斯坦丝知道浴室里还有一条鱼在。
她刚刚扬言要生腌了的那条。
其实她觉得自己最好能消失一会儿,但偏偏他身上还带着伤,今天又没吃东西……
她没法不管。
康斯坦丝拿上药膏,在房间里自欺欺人般地转了两圈,希望时间能让她淡忘刚刚那些荒唐的对话,最终还是认命地来到浴室门前。
她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打开了浴室的门锁,这是他们约好的。
浴室里的人没有移动分毫,几乎和她离开前一样安静地待在浴缸里。
他们沉默地对视,又以一种诡异的默契同时挪开了视线,最后居然是塞西尔先开了口。
“……淹死一条人鱼?”
可恶,她就知道他能听见。
康斯坦丝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可能的混乱。
毕竟眼前的人鱼可是有着倔到宁愿拖着极限的身体不管不顾地折腾一整天的前科。
至少今天他还愿意在这儿待着,这代表她可以解释。但是高傲的人鱼会明白什么是开玩笑吗?
“塞西尔……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声音不可避免地有气无力。
“我知道。”
康斯坦丝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什么?”
“我知道。”
塞西尔重复了一次,眉眼间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于是康斯坦丝也忍不住了。
她倚靠在浴室的门旁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