袒露与回避

    “还在疼吗?”

    “……嗯。”

    康斯坦丝坐在浴缸边,轻轻托起塞西尔的手腕,将药膏涂抹在他手臂仍未消尽的红痕上。

    他应该还是疼得厉害,否则怎么会一直往自己怀里蹭。

    手指触碰到某些诸如手臂内侧的细腻肌肤时,则会引起他克制的轻哼和颤抖。

    康斯坦丝知道那是痒,所以稍稍加重指尖的力量,果然感受到怀里的人靠着自己放松下来。

    他明明这么敏感,到底是怎么熬过那些……

    康斯坦丝不愿再回想。

    光是她知道的部分就已经足够残酷了,他真正经历的只会比她知道的要更多、更煎熬。

    康斯坦丝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开始纵容他了,曾经那些难伺候的部分现在都让她心疼起来。

    汉娜曾说她是那种一旦认定了连食人花都会觉得可爱的人,如果是这会儿,她可能没有底气去反驳。

    况且食人花本来就很神奇不是吗?

    “汉娜和莫里斯今天是来找我拿预订的花,我昨天忘了这回事了。”康斯坦丝眼神闪烁地摸了摸鼻子,掩饰着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尴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

    她决定出卖这两个让她忙乱的罪魁祸首,讲讲汉娜和莫里斯的往事来分散塞西尔的注意力,因为他看上去还是有点疼。

    “莫里斯在镇上的警署工作,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志向。他家的老爷子很支持他,每次喝多了酒就义正词严地嚷嚷要用法制取缔特权,搞得莫里斯都很无奈。”

    “汉娜家里经营着一家缝纫店,她很擅长那些细致的工作,包括弹琴、绘画还有烹饪。”

    康斯坦丝突然想到什么,轻笑了几声,“我的白大褂,植物研究所发了两件,汉娜见我总爱盯着穿,有一天一口气缝了八件一模一样的送给我。”

    “我们小时候总一起玩,他们也和我的祖父很亲近,在祖父刚刚离世的那段时间帮助了我很多。”

    塞西尔安静地听着,倚靠着她感受她的声音那种温和的振动。

    她的药膏其实很有用。

    原本满身让他颤抖的伤痕,现在只剩下一点点触碰时酥麻的刺痛感。

    他早就可以忍受,但就是暂时还不想让这段治疗的过程就这样结束。

    他也很愿意听康斯坦丝说些什么。

    她的朋友听上去很正派,至少和最初折磨他的利欲熏心的人类不一样。

    但他依旧无法毫无芥蒂地接受其他人类,尤其是孤身一人在浴室里朦胧地听到他们与康斯坦丝亲密而愉快的对话之后……他们听上去很开心。

    他更愿意像现在这样,在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

    “对了,祖父还在笔记里留了我们小时候的照片,你那天发现珍珠的时候看到了吗?”

    康斯坦丝提问中的某个关键词让塞西尔几乎是反射性地神经一紧。

    但只是几秒钟,他就在熟悉的怀抱里放松了下来。

    “……没有。”

    他实话实说。

    尚未平复的心跳是真实存在的,他居然在和一个人类谈论珍珠,用这么稀松平常的语气。

    而康斯坦丝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自己要离开一会儿,很快就拿来一张泛黄的旧相片和他分享。

    相片里是三个人类孩童,塞西尔很快就被其中的一个吸引了视线。可能是因为草帽之下略有些杂乱的发丝让他想到海风,而温暖的笑容则让他回忆起一些宁静温和的氛围。

    他安静地看着相片,而康斯坦丝安静地看着他。

    其实在祖父的笔记里读到那些往事的时候,康斯坦丝的心里也被复杂的思绪占满了。

    祖父一直没告诉她这段往事,这代表她一直活在祖父制造出的平和的假象里,她甚至对于小时候可能笼罩整个西岸小镇的危机没有任何特别的印象。

    但是,当祖父需要向自己的朋友开口请求的时候,当祖父用只言片语提及希望她帮助人鱼的时候,当她没有继续祖父关于农作物的研究的时候,祖父会是什么心情?

    她坐在浴缸边,手撑着下巴安静地看着塞西尔,从他漆黑的发丝间观察那双眼睛。

    那里不再盛着疼痛和破碎,而是流转着某种色泽,安抚了她心里的一些不可言说的焦躁。

    拿回被归还的相片时,她发现那双眼睛突然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神中多出了一种坚持的意思。

    “康斯坦丝,在小酒馆……发生什么了?”

    听到塞西尔这么问,康斯坦丝有些意外。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些什么,于是她轻易地体会到话语里暗藏的关心。

    但她不确定这个回答是否会激起他不愿想起的回忆。她没有立刻出声,而是在接过相片后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人鱼意识到什么一般,视线微微低垂,神色暗了暗,“……是那些人吗?”

    康斯坦丝轻轻点头,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轻语,“最后那两个。”

    带泣声的惨叫。

    奸笑,麻绳,木制弹弓。

    贯穿鳞片的让人发疯的痛楚。

    塞西尔几乎是一瞬间绷紧了身体,在颤抖里对抗着被恐怖的噩梦攫取的可能。

    康斯坦丝没有放开他的手。

    她凑近了轻轻搂住他的肩膀,然后抚摸他的后背,让他能够慢慢呼吸,将急促的喘息放缓下来。

    “没事,塞西尔,我会注意。”

    她太知道小鱼会怎么苛待自己,他会毫不犹豫地给早已满是重担的身心再揽下一份责任,认为她会遇到麻烦有他的原因。

    但这不是他的错,不可能是。

    这一切会发生,不是因为他做得不够好,而是因为对方早就决定秉持着恶意一意孤行,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改变对方的行为。比如那些恶棍,比如他的叔父。

    又或许,当对方秉持着善意时也会是同样的结果,比如她的祖父。

    康斯坦丝用安抚和轻声的哄劝向塞西尔表达这些,也说出那些关于祖父的、没有其他人可以言说的复杂思绪,就好像安慰他时也在安慰自己。

    怀里人的颤抖被她双手的摩挲轻轻抹去,她不知道塞西尔听进去了多少,但是他真的平静下来。

    于是他们回到最开始的状态,塞西尔轻轻倚靠在她怀里,让她可以继续未结束的治疗。

    塞西尔很少有这样的感受,或者说从没有过。

    明明是想倾听她的诉说,为什么是他的心里又变得轻松了呢……

    他用微小的动作蹭了蹭颊边温暖的衣料,半阖着眼睛,将那些牵连着黑暗记忆的伤痕毫无保留地交给康斯坦丝,在她怀里安宁到不愿意动弹。

    沾了药膏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腹部,他乖顺地忍耐着这种触碰,任凭它慢慢往上。

    在无数的隐忍里,这可能是他唯一甘愿去忍耐的东西。

    可是在那双手快要接近胸口的伤处时,塞西尔发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

    呼吸逐渐需要控制,警醒的弦不断绷紧,那双手每一次的若即若离,都让这种陌生的感觉越发膨胀而不可控。

    终于在下一次触碰就要到来之前,塞西尔忍不住抽了一口气,一把抓住康斯坦丝的手止住她的动作。

    “……我自己来就好。”

    他的声音带着些低哑,要求着康斯坦丝的离开。

    康斯坦丝当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只是和他商量那之后的安排,“那背后的伤……”

    “我自己来就好!”

    声音骤然增大,甚至瞳孔也因紧张而收缩。

    塞西尔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他的过度反应,他不该这样和康斯坦丝说话。

    “……我……”

    他想道歉。

    但他对此很生疏,而有些事情一旦暂停就不那么容易重新开始了,那句他在很早之前就想吐露的话语依旧哽在喉间。

    他又试着张了一次口,康斯坦丝的声音却更早传来,“别担心,我没在意。”

    药瓶被递到他手里,连带着一点点康斯坦丝手心的余温,然后他的头被轻轻揉了两下。

    “有事就喊我好吗?”

    康斯坦丝的声音不像是生气了的样子,这让他放松了一些。

    他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神色。

    浴室的门被轻轻关上,塞西尔冷静了一会儿,重新拿起药膏。

    但还是不对劲。

    他的身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即使康斯坦丝已经离开,涂药的触感仍然无数次让他想起她的双手。

    涂抹至胸口娇弱的伤处时,酥麻的刺痛更是彻底变了味。

    于是塞西尔下了死手,毫不怜惜地在那处弄痛自己。

    “嘶……”

    然后咬着唇弓起身子,额头抵在浴缸的边缘忍着痛。

    但是疼痛过去了,又有什么感觉卷土重来。

    整个白天,他想方设法忍过去了。可是到了夜里,这简直变成一种凌迟。

    身上很烫,浴缸里的水好像都要沸腾了。

    塞西尔双手抓住浴缸的边缘,将后背和双臂紧贴在浴缸冰凉的内壁上试图让身体冷却下来,但是那里很快就被捂热了。

    轻轻挪开换一块地方,但是很快又被捂热了。

    最后,浴缸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的身体降温,可是热意灼烧,一股股难捱的热流仍然在他体内混乱而肆意地翻涌。

    他不得不咬住手背去维持自己的清醒,鱼尾却再也按耐不住地甩动了一下,在浴缸里溅起水花。

    不行,她会听见的。

    塞西尔咬着牙紧闭双眼,克制着任何可能的动作,死死忍耐着身上的一切,丝毫没有精力去注意浴室门口轻轻的敲门声。

    连浴室的门已经被小心地打开也无知无觉。

    “塞西尔。”

    他因为这声音猛然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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