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打从和江遇确定这层始于身体、止于身体的关系伊始,她就如同在心底埋下了一颗清醒的种子,时时浇灌着一个认知:
江遇终将遇见他命定的另一半。
他们此刻的纠缠,不过是漫长人生里一段注定褪色的插曲。
两人终究会松开彼此的手,重新汇入人海,成为对方通讯录里一个或许不再亮起的名字。
这是她为自己筑起的心墙,也是她为这段关系预设的终点。
在她固守的逻辑里,身体的契合可以是床伴关系的基石,却远不足以支撑起爱情的沉重。
而她和江遇之间显然有且仅有身体的契合。
所以,当她说出那句“早日找到另一半”时,并非虚情假意的敷衍,反而是剥离了所有杂质、最纯粹真诚的祝愿。
她甚至希望他能快些找到,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她的清醒是对的,就能让这迟早到来的分离显得不那么令人无措。
然而,江遇那瞬间冰封的神情、骤然降下的低气压,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她预设的平静湖面。
那句祝福非但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反而像投石入渊,激起了深不可测的、带着寒意的漩涡。
林桑榆张了张嘴,喉间却像被冰冷的棉絮堵住,最终只能徒劳地抿紧唇线,选择沉默。
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困惑、不安和一丝莫名委屈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尖。
就在她以为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将成为此刻唯一的注脚,以为两人将在这新年的第一缕晨光中彻底冻僵——
江遇低沉的嗓音,裹挟着山巅清冽的寒风,毫无预兆地在她耳边响起。
那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听不出丝毫波澜:
“嗯。”
“那就...祝我早日找到‘她’。”
那个“她”字,被他用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刻意的语调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嘲和深不见底的涩然。
伴随着这句冰冷话语的尾音消散,周遭等待日出的人群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响起一阵细微的躁动。
林桑榆像是找到了逃离那窒息对视的出口,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仓惶,猛地转头朝远处喧闹的源头望去——
只见橙红色的火焰彻底点燃了天际。
一轮浑圆的红日,磅礴地跃出地平线,随着它渐渐展露全貌,那是来自大自然的奇妙与壮阔。
朦胧的晨雾温柔地包裹着它,滤去了刺目的锋芒,只留下纯粹而温暖的金辉,如同神祇泼洒的熔金,慷慨地、一片片地镀亮山川草木,唤醒沉睡的世界。
就在她全神贯注地凝望着那天地间最壮丽的诞生,感受着新生的光芒温暖地拥抱脸庞,为这纯粹的自然伟力而心潮澎湃时——
江遇的目光,却如同最深沉的海,牢牢地、一瞬不瞬地锁在她被晨曦勾勒的侧影上。
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被误解的冰冷怒意,有愿望落空的巨大失落,有难以言说的苦涩,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仿佛天地间再绚烂的光华,也抵不过眼前这道将他心湖搅得天翻地覆的身影。
或许用“找”这个字并无任何不妥。
林桑榆在他面前,始终像一颗被层层坚硬蚌壳严密守护的珍珠。
他以为他已在努力靠近,甚至透过偶尔松懈的缝隙,窥见了些许内里的温润光华与惊心动魄的美丽。
可此刻他才惊觉,那蚌壳非但没有为他打开,反而在他试图更进一步时,以更决绝的姿态,退缩回了更深、更冷、更难以触及的幽暗深海,甚至用最真诚的祝福,为他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个过程,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在茫茫深海中,寻找那颗拒绝被他发现、甚至主动将自己藏匿的珍珠。
等天光大亮,新年的第一天彻底铺展开来。
两人裹挟着一身从山顶带下的、尚未散尽的寒意,沉默地踏上下山的路。他们隔着半步距离,衣角却再没像来时那样不经意相触,中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形的冰河。
身体因运动产生的微热,勉强抵御着外界的寒冷,却丝毫无法融化两人之间那层厚重无形的冰层,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微妙。
林桑榆中途其实有偷偷瞥过几眼江遇,但见他神色淡漠如霜,下颌线绷得如同冷硬的岩石,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那点试图打破僵局的勇气,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就被那扑面而来的冰冷低气压扑灭殆尽。
她索性也垂下眼帘,将自己缩进沉默的壳里。两人便这么一路无言,沉默着抵达山脚。
这时,像是某种无形的默契被打破,又像是某种微妙的引力牵引,两人不期然地有了第一次短暂的眼神交汇。
几乎是同时,两人略显干涩的唇瓣微动,像卡壳的齿轮,艰难地挤出:
“我......”
“你......”
察觉到对方也有话说,又都像是被那短暂的同步烫到般,猛地掐断了话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稠的尴尬与静默。两人都下意识地微微偏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退让,示意对方先说。
在这无声的、带着试探意味的僵持中,江遇率先打破了沉寂,声音依旧低沉,像蒙着一层雾,听不出情绪:
“你先说。”
见状,林桑榆只好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唇,避开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视线牢牢锁住地面上两人被拉长的、泾渭分明的影子,语速飞快地说道:
“我得趁我爸妈醒之前赶回家,如果你待会还有事的话就不用管我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江遇瞬间明白了她话里的急切和潜藏的、迫不及待想要划清界限的意味。一股荒谬的错觉油然而生——
他仿佛成了学生时代里那种带坏好学生的不良分子,而林桑榆就是那个家教森严、循规蹈矩的优等生,此刻正急于在家长发现前,抹去所有越轨的证据,急不可耐地要回归她安全无虞的正轨,将他这个麻烦远远推开。
想到这,一股混合着尖锐的讽刺、深沉的无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在他胸腔翻涌,最终只化作喉间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轻叹。
他默了默,才用一种听不出喜怒、近乎机械的平静语调道:
“行,那就直接回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略显紧绷、急于逃离的侧脸,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刚刚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去吃早餐,现在看来确实来不及了。”
林桑榆飞快地瞥了眼手机屏幕,像是急于抓住一个合理结束的借口来佐证自己的决定,语速略快地应和,带着一丝刻意的强调:
“嗯,我们家每年初一要去寺庙烧香,没准现在已经醒了,是来不及了。”
“上车吧。”
江遇不再多言,率先转身拉开车门,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利落和疏离,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
林桑榆自认也没有多了解江遇,可她莫名就是确信,他此时此刻心情很不好,甚至那平静表象下压抑着汹涌的怒火。
直到坐上副驾,车辆已经平稳行驶在回程的路上,她还一直在心中反复咀嚼着他这情绪的来由,试图从碎片中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或许是整个车厢内太过于安静,也或许是黎明前那场混乱的情绪消耗了太多心力,林桑榆想着想着,意识竟渐渐模糊,沉入了并不安稳的浅眠。
梦里,江遇依旧是那副冰冷疏离的模样,无论她如何哄,他都无动于衷,甚至眼神里带着她看不懂的失望和嘲讽。她急得团团转,最后自己倒是气得够呛,胸口堵得发慌。
再次醒来,是被江遇拍醒的。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克制,刚好将她零碎而憋屈的梦境彻底打碎。
“林桑榆,醒醒。”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千山万水般冷淡。
“到家了,赶紧上去吧。”
林桑榆听到这话,迷茫的眸子瞬间清醒了不少,残留的梦境情绪和眼前的现实交织,让她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委屈。
她瞬间从座椅里弹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匆忙,手指有些慌乱地去解安全带。
“啊...十分感谢你,好人一生平安!”
这句脱口而出、带着浓浓社交距离和刻意客套的话,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她话音未落,人已经打开了车门,一只脚急切地踏了出去。
然而,就在身体即将完全离开车厢的瞬间,她的动作却突兀地顿住了。
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她扶着车门,缓缓回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驾驶座上那个沉默冷硬的侧影。
眸里有未能消散的困惑,有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蠢话的懊恼,有对这段尴尬归途的疲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微弱的不舍。
最终,这万千翻涌的情绪,都只化作一记深深的、带着沉重分量的注视,无声地落在他身上。
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单元门洞,背影决绝中又透着一丝仓皇。
林桑榆走后,江遇将车安稳停在地下停车场专属的车位里,引擎熄灭,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就这样坐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塑。
他不是没意识到自己先前那场莫名其妙翻涌、最终失控的滔天情绪。
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失落以及最深切的无能为力的风暴。
许是之前顾忌在她面前还需要千方百计地压抑、伪装,现下这彻底封闭、没有一丝光亮的车厢内,那铺天盖地、想要将他吞噬殆尽的负面情绪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再度咆哮着席卷了他整个人。
在某个被黑暗和绝望淹没的时刻,江遇的脑海中甚至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疯狂而阴暗的念头:
比如刚刚,他其实很想不顾一切地将林桑榆拽回来,不管不顾地将一切想说的都说出口。
他甚至想就这样将她禁锢在身边,不去管什么回家、烧香,让她哪里也去不了。
可他也知道,那根本不现实,那只会将她推得更远,推向彻底的恐惧和厌恶。
虽然最终用残存的理智克制住了那些即将冲破牢笼的野兽,但心中那点快要呼之欲出的阴暗和暴戾,以及随之而来的、强烈的自我厌恶,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溺毙在这无边的黑暗里。
他像是自暴自弃般将后脑勺重重砸向冰冷的皮质椅背,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紧蹙的眉宇间尽是化不开的浓重阴郁和自我挣扎的疲惫。
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那累积的情绪火山会在她面前彻底失控爆发。如果那天真来临了,他不敢想象她会怎么看他。
是害怕地逃离?是彻底地厌恶?还是两者兼有?
没有一丝光亮的车厢内,时间失去了意义。
江遇这一坐便坐了许久,久到仿佛要与这吞噬一切的黑暗融为一体。
极致的寂静放大了他每一次沉重的心跳和混乱的呼吸,但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沸腾的怒火和阴暗的冲动一点点冷却、沉淀。
在这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一种冰冷的、带着痛楚的清醒,如同淬火的刀锋,逐渐显露出来。
大概是一种源于人类最准的第六感,江遇莫名确信,在不久的未来,他所厌恶的自己的这些劣根性会在她的面前再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