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林桑榆却像一颗被按进深海的卵石,在密集的家族行程中沉默下坠。
一过除夕,她便陪父母辗转于各路亲戚之间,在喧嚷的团圆饭、程式化的祝福和永不落幕的家长里短中,扮演一个懂事、温顺、仿佛从不走神的林家女儿。
她近乎贪婪地拥抱这种疲于奔命,仿佛只要脚步不停,心事就追不上她。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闲下来的缝隙,那句“祝我早日找到‘她’”都会像幽灵般钻回脑海,伴随着江遇那双沉郁如海、翻涌着冰冷怒意的眼睛。
她甚至几次点开与他的对话框,指尖悬停,却最终一个字也没敲下。
说什么呢?道歉显得自作多情,问候又像是一种打扰。他们之间那层始于身体的脆弱联系,似乎经不起任何多余言辞的重量。
身体被掏空,大脑被无关紧要的寒暄占满,反而让她得以从这种更汹涌、更无措的情绪中暂时抽离。至少白天,她可以勉强维持平静。
每个夜晚,她几乎都是栽倒在床上瞬间昏睡。睡眠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粗糙而有效地将她那些理不清、不敢理的情绪胡乱打包封存。
只是梦境并不肯放过她,江遇夜夜不请自来,时而虚幻温存,时而只余一双沉郁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醒来只留一片慌然的空寂。
时间于是在机械的忙碌与昏沉的逃避间加速流逝。
一晃,便到了俞瑶之前提过的大学同学聚会日。
地点在云京南山一处山庄,僻静清幽,是个适合旧人重逢、也适合藏匿心事的所在。
下午,俞瑶那辆扎眼的暗紫色小车准时停在林桑榆家楼下。
拉开车门跌进副驾,熟悉的香氛和闺蜜大大咧咧的存在像一双无形的手,稍稍松开了她紧绷数日的神经。
“得亏你来接我,”她扣上安全带,长长吁出一口气,倦意淡淡地浮在眼底,“这荒山野岭的,我自己开车得疯。”
俞瑶利落地打方向盘汇入车流,斜她一眼,挑眉:
“怎么样?过年连轴转没把你榨干吧?瞧你这魂不守舍的德行,比连剪三期播客还憔悴。”
林桑榆歪头靠向窗玻璃,窗外街景流线般倒退。
她牵了牵嘴角,没什么力气地笑了笑:“还行,就是有点费嗓子和脑子。”
她轻巧地绕开了所有真正沉重的东西——比如某个人,和某些事。
她顿了顿,又轻飘飘补了一句:“出来了就好。”
俞瑶“啧”了一声,看破不说破,指节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
“放心,今天姐带你好好放松!远离七大姑八大姨,重温青春岁月!听说这次还真来了几个混得人模狗样的,待会儿帮你留意着!”
车驶出城区,楼宇渐疏,青山覆压而来。
山间清气从半降的车窗涌入,带入草木的沁凉。
林桑榆闭眼深吸一口,企图把堵在胸口那团沉甸甸的东西也呼出去。
自那日同江遇分开,两人之间所有联系戛然而止,退回彻底的陌路。
那些梦支离破碎,醒来只留一片慌然的空寂,此刻被山风一吹,又像散落的彩纸在脑中簌簌翻飞。
凉风拂过脸颊,她再次闭眼深呼吸,却发现那滞塞感不但未散,反而更沉地坠进心口。
指尖无意识抠紧安全带边缘,她终于横下心,像是要推开一扇锈死的门,转头望定驾驶座上的俞瑶:
“瑶啊,跟你说个事......”
话音未落,车身拐过最后一道弯,山庄猝然跃入视野——层峦叠翠,云霭缭绕,静得恍非人间。
还不等她继续,车刚滑入庄园大门,三五成群的老同学已从四处涌现。
俞瑶那边的车窗刚降下,班长段浩铭带笑的脸蓦地探进来。
林桑榆冲到唇边的话硬生生刹住,只得将满腹倾诉囫囵咽下,转而向窗外递出一个习惯已久的、妥帖的微笑。
她大学时曾做过两学期副班长,与段浩铭有过公事之交,比普通同学稍近半分,自她休学后便也淡了往来。
“桑榆,好久不见。”
他的目光率先落在她脸上,一丝清晰的诧异一闪而过,很快被热络的笑容覆盖。
“好久不见,班长。”她唇角弯起,笑意柔润地展开。
“哎哎段浩铭,你当我是透明的?”
俞瑶在一旁佯装不快地嚷嚷,话音里玩笑远多过埋怨。
俞瑶同段浩铭私交不错,毕业至今仍有联系。其实车刚进大门他便认出了她那辆标志性的紫车,迫不及待迎了上来。
可话到嘴边却故意转了个弯:
“哎呦!真没瞧见您!这是哪位神仙大驾光临啊?哦——原来是俞大小姐!”
俞瑶:“......”
林桑榆知道两人关系亲近,眼下听见段浩铭这打趣的语调,顿时预感到接下来一段时间,甚至说今天回家之前,两人都要维持这种拌嘴的状态了。
果不其然,等俞瑶将车停稳,两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打趣。林桑榆也不打扰,默默在一旁跟随着,耳边的嬉闹声完全被她当作了背景音。
她这才注意到,俞瑶有时候讲话的语气和语调都和段浩铭很像,两人一碰面,简直没有丝毫违和感,甚至还有点欢喜冤家的感觉。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三人已经从停车场走进了山庄内部。
林桑榆这才发出了同行以来的第一句疑问:“人都到的差不多了吧?”
这话她是冲着段浩铭问的。这次的聚会是他一手操办,对于到场人数,他自然最清楚。
段浩铭略一思索,很快确信道:“你们俩到了的话,应该只差一个人了。”
她和俞瑶算来得晚的,原本以为会是最后到的,没想到听段浩铭这意思,她们顶多算倒数第二。
在好奇最后那位是谁之前,林桑榆暗自松了口气,先前那点因迟到而生的愧疚感顿时减轻不少。
俞瑶显然对此毫不在意,她的兴趣明显被那个比她们还晚到的人勾起来了:“谁啊?这么大架子,是要压轴登场吗?”
山庄占地很广,内部划分成多个区域。她们今晚用餐的宴会厅位于山庄深处,从大门走过去还有一段距离。
虽然今天主要是他们这帮老同学聚会,但一些空闲的客房仍有少量散客入住。不过就此刻她们走过的这条长廊而言,目光所及都是熟悉的面孔。
段浩铭见两人开始四下张望,忍不住笑出声:“你俩这是要暗杀谁呢?别猜了,我直接告诉你们——”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打断了段浩铭的话。那声音柔软中透着妩媚,极富个人特色,即便是第一次听到,也会留下深刻印象。
只不过现下这个名字从她嘴里叫出时,声线波动明显有些失常。
“林桑榆?!”
蓦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在空旷的走廊内响起,林桑榆心下一惊,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于脑子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几乎是同一时间,被叫的、没被叫的总共三人,条件反射地齐齐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他们身后站着一名女性,即便是冬天穿着有厚度的衣服,也不难看出她纤细的身姿,一头微卷的长发慵懒地披在肩后,她背着光站在那儿,仅是从光影的明暗中也知道,对方是个美人。
林桑榆在极快的时间内辨认出来人后,脸上也不可避免地掠过一丝惊诧的神色。
一旁的俞瑶显然也没想到,默了几秒,她小声惊呼了句:
“我还说谁要压轴呢,忘了还有这号人物了。”
段浩铭则是重新找回话头,忙不迭地公布了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答案。
“喏,还有一个是,白梦蕾。”
白梦蕾一步步走近,高跟鞋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是倒计时一般敲打着林桑榆的耳膜。
她终于走进光下,那张美得极具攻击性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林桑榆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没由来的想起了对她的初印象,概括起来其实也很简单,就一句话——不好相处但很美。
后来种种事实证明,她这第一感觉准确得令人遗憾。
他们这个班大学就读的是播音主持专业。当时林桑榆和白梦蕾在班里属于一个专业能力出众,一个相貌出众,本该相安无事的两人,却在专业课的各种竞争中处处碰撞,不分伯仲。
但后期就越来越显现出,林桑榆其实要更压白梦蕾一头,再加上白梦蕾跟林桑榆的磁场莫名就是不怎么合拍,所以两人之间微妙的状态实在说不上好。
不过表面上大家还是维持着最体面的塑料同学情谊,她不知道白梦蕾如何想,但至少她自认,两人远没熟络到会主动招呼对方的地步。
“好久不见,”林桑榆勉强扬起一个礼貌的微笑,“没想到你今天也来了。”
“我也没想到你会来,刚刚还以为出现幻觉了,”白梦蕾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像是在打量着什么,“毕竟从你休学之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说着,那精致的眉眼间连带着染上了些许喜悦,但偏偏她那双眼睛又叫人感知不到一丝真切的情绪流露,所以这话里有多少的真情实意也就不言而喻。
看到这幕,俞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同为同班同学,她不是没和白梦蕾打过交道,自然也深知她是什么德行。
大概是性格使然,她很是厌恶这种笑面虎,但并不会影响到她,当下情绪一过,事后可以全然不记得。
但林桑榆不是。作为多年的好友,俞瑶心里很清楚,她这个人有时候会有些敏感,会把一些事情往心里搁。
想到这,她旋即默不作声地朝身旁的人看去,眼底满是担忧。
出乎意料的是,林桑榆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表情语气都是前所未有的淡然,听到这话她的唇角只是缓缓勾起一个弧度,不紧不慢的回道:
“劳您挂心了,我挺好的。”
白梦蕾轻笑一声,目光在她脸上流转片刻,像是要在上面找出什么破绽。
“听说你现在在做播客?挺适合你的。”
林桑榆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你呢?还在电视台吗?”
“早就不在了,”白梦蕾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几分刻意的优越感,“现在在做自媒体,时间自由些,哦对了...现在也算你的同行,我也在做播客。”
俞瑶在一旁插话:“那挺好,还全面发展呢。”
白梦蕾像是才注意到她似的,转头笑道:“俞瑶还是老样子,说话这么直接。”
“你也是,”俞瑶回敬,“一点没变。”
气氛一时微妙,段浩铭适时打圆场:“别站这儿说了,进去吧,大家都等着呢。”
白梦蕾最后看她一眼,轻声说:“对了,听说你最近和江遇走得很近?”
林桑榆脚步一顿。
白梦蕾却已经转身走向人群,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