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还完好的家，一夜化为了焦土，陈小满恨不得自己现在是在一场梦中，醒来还能听到鸡鸣，还有嫂子洗菜的流水声。
她没想到密道的入口居然是在她的屋子里，这么多年来她竟从未注意过。
她走到小院里，看见井边躺着一具焦黑的尸体。她感到全身发麻，不能动弹，身体在阻止走近。
常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查看，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出是谁。
“小满哥，这看不出是谁。”
“是她。”陈小满别过身，不愿再看那具女尸，“那个玉镯是他们成亲的时候，我哥买给她的。”
那时候，是她有记忆以来，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世间好物不易牢，现在她一无所有了。
井里的绳子忽然剧烈地晃动，小石头向下看去，里面坐着两个孩子。
“小满哥，师傅，这下面还有人。”
三人合力把两个孩子拉上来，小石头比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发声。
“潘大夫，你先带他们走吧。”
也许是因为救了人，陈小满终于有勇气看地上的女尸。她轻轻摸上徐月娘的手，手被烧得焦黑发烂，连她手上的薄茧也摸不出来了。
“小满哥，我们也得走了。”
小石头催促她。
“小石头，我想把嫂子一起带走。”
“哦，好，我来背嫂子。”小石头蹲下先要把徐月娘放到肩上。
陈小满拦住他，说：“我自己来。”
他们把徐月娘埋在了山上，那只玉镯被陈小满收起来，留个念想。
她在嫂子坟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暗自立誓：“嫂子，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小石头也跟着她一起磕头，说：“嫂子，你放心，我们一家人还有我师傅都会照顾小满哥的。”
两人沉默地回到破庙，打开门的瞬间，庙里的众人纷纷看向他们，他们方才惊觉逃出城的百姓众多。
原来，嫂子救了那么多人，她找了个角落坐下，将头埋在膝盖上。
小石头远远看了陈小满一眼，今晚经历了这么多，想必她需要自己静静，便回到爹娘那处，井里救起的两个小孩睡在他妹妹旁边。
小石头四处张望，没找到老潘，问他爹：“师傅呢？”
“老潘说要去找救兵。”
“救兵？他哪来的人脉，万一被抓到怎么办？”小石头一下着急起来，都到了这地步，他师傅还在胡闹。
“你放心吧，他年轻时候在慕容老将军麾下当过大夫，还是有些本事的。”
陈小满耳边不断掠过家人间的细雨，或是为了劫后余生喜悦，或是相互安慰流泪。她想大哭一场，眼泪却被堵在了半路，怎么也流不下来。她想放声嘶吼，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干涸得宛如一口枯井。
她向后贴到墙上，合上眼睛，梦中她周身是一片混沌，在这混沌之中，一个人影向她走近。
“嫂子，是你吗？”她问那个人。
那个人不作答，只是身影的轮廓越来越明显，最后他的脸出现在了她眼前。
“是你。”
陈小满睁大眼睛，不知为何，枯竭的泪水一下子涌出。
来人把手中的刀递给她，示意她接下。陈小满的手慢慢抬起，刚碰到刀柄的刹那，她听到有人在唤她。
“小满哥。”
她的身体被剧烈晃动，睁开眼，小石头的脸映入眼帘。
“小石头，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从窗户缝隙里透出来的阳光扎得她忍不住眯起了眼。
“城里打起来了。”
“什么？”陈小满从地上爬起来，问：“谁和梁王打。”
小石头摇头说：“不知道。我早上出去找吃的，看到山下驿道上闪过一支骑兵，他们跑得太快了，我没看清旗子上写的字。”
“我们去看看。”
他们二人在山里寻了处能看到城内情况的地方蹲下眺望。整座小城被黑色硝烟笼罩，有几处冒着火光，他们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只觉在看一场不同巢穴蚂蚁间的厮杀。
这场仗打得不算久，一方阵营中的蚂蚁一个个接连倒下，他们被堆叠在一起，一把火焚烧殆尽，领头的那只被挂在城门口。
心里有些东西在隐隐燥动，陈小满说：“我想去城里打探一下情况。”
“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们两个一起太显眼了，你在出口等我，要是我三个时辰还没回来，你就想办法带大家翻到山后。”
城里充斥着人肉灼烧的焦味，尸体腐烂的酸臭味，以及血腥味，陈小满忍不住作呕。
她避开巡逻的士兵，跑到城墙脚下，抬眼仰望上方，昨日那列骑兵的带头将领被悬吊在拱门的正上方，墙上的旗帜迎风摇曳，昭示着大靖君主的胜利。
悬着好久的心终是落地，她长舒一口气，转身往回跑，打算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街坊们。
刚踏入院中，她便看见了她记忆中时而模糊又时而清晰的身影。不同的是，此刻，她面对的这个人穿着一身带血的玄甲，脸颊比起之前略饱满了些，眼睛里流淌着结冰的幽潭。
“好久不见。”
单影这回主动打起招呼。
陈小满瞪大眼睛，错愕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年前狼狈的朝廷命犯，摇身一变成为了陛下的亲兵；一年前生活安稳的普通百姓，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命运就是如此稀奇古怪，爱捉弄人。
“我只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单影冷冷一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瘦了。”
“啊？哦。”陈小满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
单影朝她走来，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问他：“你们赢了吗？”
单影“嗯”了一声。
陈小满鼻子突然发酸，强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忿忿不平道：“我们死了很多人。我不明白，为何偏偏是我们。”
“此处军防薄弱，官吏昏庸，百姓又手无寸铁之力，自然会成为首选之地。”单影冰冷无情地道出事实，“弱小势必会遭受欺凌，这个道理你不是从前就知晓吗？”
陈小满攥住衣角，手臂颤抖着。她不甘心，凭什么积贫积弱之地就要堂而皇之地被抛弃，被欺辱。
“不是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才更该被保护。那些长者和孩童你让他们怎么举起兵器反抗？我们这里的人从小到大只会种地，做小本生意，你要我们怎么去对抗他们？军防薄弱，官吏昏庸是我们的错吗？”
她越说越愤怒，捡起地上的石块朝单影丢去，单影一个闪身避开。她再丢，又被避开。
“你还是没有长进。”单影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陈小满，像你这样天真的人，死得永远是最快的。”
“你们官兵难道不是我们百姓的第一道防线吗！”陈小满不理会单影对她的评判，冲他吼道。
单影无视她的怒意，嗤笑一声，道：“以前也有个人和我说过类似的话，可惜，那个人已经化成了一堆白骨。”
“单影，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你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单影手臂交叉到胸前，冷冷地直视陈小满，说：“陈小满，你把怒气发泄在我身上也无济于事。我一收到军报就快马加鞭往这里赶了，是你们江州的驻军无力抗敌，整个州都差点丢了，与我何干。”
陈小满承认自己是将对驻军的怨意算到了单影头上，“对不起。”，她丧气地垂下头，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
“你不必道歉。”单影见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语气不知不觉软了下来，说：“受难的是你。”
陈小满脚步虚浮地往密道入口走，由于许久没有进食，她脚一下发软，险些跪倒在地。
单影一把撑住她，“你还是休息一会儿。”
“小石头还在等我，我要回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陈小满试图摆脱单影手臂的禁锢，用力拉开他，但对单影而言只是隔靴搔痒。
“我派人去找你的小石头。”
单影话语间带着阴阳，但陈小满丝毫没有听出来，向他感激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