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时,汪海洋就将笨重的双桶洗衣机挪到了大门口,金属外壳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那位置紧挨着水口眼,水流蜿蜒的痕迹在青石板上刻出暗褐色的纹路,像一条蛰伏的老龙。
他往返数次,铁桶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哐当声,终于将左桶注满水。洗衣粉倒进温水的瞬间,白雾裹着柠檬香腾起,他用木筷搅动着,看白色粉末如细雪般消融。褪色的棉布、起球的毛衣一件件沉入水中,仿佛把生活的褶皱都揉进这方小小的水域。
插销与插座咬合的瞬间,机器发出绵长的嗡鸣,如同苏醒的巨兽。两个锈迹斑斑的大铁盆早已盛满清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当左桶完成第一轮翻滚,他弓着背,将浸透的衣物捞起,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晕开深色的印记。衣物转移到右桶时,又一次被机械的浪潮裹挟,重新沉入泡沫的漩涡。
如此往复,他在洗衣机的轰鸣声中穿梭,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摆渡人。每一次漂洗,都要重复将衣物从滚筒捞出、浸入清水、拧干、再投入滚筒的动作。水顺着水口汩汩流出,在地面形成蜿蜒的溪流,裹挟着泡沫与尘埃流向街道。日头渐高,地面的水痕在烈日下慢慢收缩,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如同被时光冲淡的记忆。
直到夕阳将晾衣绳染成金色,最后一件衣服被抚平褶皱挂起,这场与衣物的漫长战役才宣告结束。汪海洋瘫坐在门槛上,看着空荡荡的铁盆、沉默的洗衣机,还有远处即将干涸的水痕,终于掏出手机,在等待的空白里寻找一丝慰藉。
车窗外的景色化作模糊的流光,她歪在座椅上沉沉睡着,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小鹏眼睛一直向后旺,穿过重叠的椅子,与记忆中泛黄照片里的少女渐渐重叠。
这一路他不知回头张望了多少次,多想伸出指尖轻抚在她发梢。十年光阴在照片背后的日期上结痂,此刻真人近在咫尺,胸腔里的悸动却比预想中更汹涌。直到瞥见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唇角微微上扬,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活像只蜷成毛团的小猫,那句“没心没肺“刚要脱口,又化作喉间轻颤的笑意。
曾经被她伶牙俐齿怼得哑口无言的窘迫,此刻竟成了心头柔软的刺。那些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的瞬间,原来早就在时光里酿成了蜜糖,甜得眼眶发烫。
她只顾自己睡着,不知不觉就快到了。夏云在史各庄就要下车了,她才算是醒了,目送妹妹离开。打开手机一看,有信息,是来自汪海洋的——“几点到啊?”真是有点奢侈,一毛钱一条的短信就发三四个字。不回他。
她抬眼望向车窗外,站牌上的地名像枚突然抵近的图钉,刺痛了混沌的睡意。小鹏那抹身影端坐在第一排,宛如横亘前路的荆棘,逃无可逃。喉间泛起酸涩,她暗自咬了咬后槽牙,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车身刚减速,她便一个箭步冲到司机身旁,急促道:“师傅,下一站停车!”话音未落,车门刚弹开条缝,她已跌跌撞撞冲了出去。脚步在站台砸出凌乱的声响,明明双腿还泛着刚睡醒的绵软,却恨不得生出翅膀。她埋头狂奔,发丝在风中张牙舞爪,狼狈的模样倒真像被猎枪追赶的惊兔,还刻意踉跄着步子,装出副坐过站才慌忙逃窜的模样,只是那刻意放大的喘息声里,藏着无人知晓的慌乱与隐秘的紧张。
小鹏错愕的目光像蛛网般黏在她后颈,刺得皮肤发烫。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喉间滚动着干涩的音节:“回头联系,回头联系。”尾音还悬在半空,人已转身跌下台阶。金属扶手撞得掌心发麻,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车,鞋底与站台瓷砖摩擦出刺耳声响,仿佛要将那道灼热的视线甩在呼啸而过的风里。
这话悬在舌尖打转,像颗含化的薄荷糖,凉丝丝又黏腻腻。小鹏当年总抱着习题册挤到她课桌旁,阳光穿过教室后窗,在他翘起的发梢镀上金边。起初她耐心圈画重点,铅笔痕迹落在泛黄的草稿纸上,沙沙声混着窗外蝉鸣。可当相同的二次根式、相似三角形接连五天出现在他的问题里,橡皮碎屑簌簌落在她手背,像某种隐秘又笨拙的暗号。
夏巽至今记得合上课本时,塑料封皮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少年耳尖瞬间涨红,如同晚霞突然漫上苍白的纸页。“这题讲过三次了。”她垂眸收拾散落的圆规,余光瞥见他攥紧习题册的指节发白,“以后别问了。”粉笔灰在光束里浮沉,将那句未说出口的“别把我当傻子“揉碎成尘埃。如今隔着二十年的光阴回望,那道被她亲手掐灭的、少年眼里的星光,此刻又在重逢的目光里忽明忽暗,灼得她喉头发紧。
初三的风总爱掀动教室后排的窗帘,小鹏塞礼物的动作像偷藏月光的贼。草莓味的棒棒糖、印着猫咪的橡皮,总在早自习时安安静静躺在她抽屉角落,糖纸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少年欲说还休的心事。
辍学那日,粉笔灰在夕阳里纷飞成雪。夏巽伏在课桌上写完最后一行字,信纸被笔尖戳出浅浅的凹痕,字句里裹着对校园的眷恋,更藏着笨拙的关切——她多希望这个总追着她问数学题的男孩,能在未来的路上走得更稳些。
回信来得猝不及防。展开信纸的瞬间,那句“将来有一天你看上我,也许我还看不上你呢!”撞进眼底,生硬得像块硌脚的石子。夏巽的耳尖瞬间烧得通红,脚趾在运动鞋里蜷成一团,恨不得能顺着地砖缝隙钻进去。窗外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她盯着信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总爱把习题册翻卷边的男孩,连表达心意都像解不开的数学题,笨拙得让人又恼又暖。
后来,上大学以后,他有一次给夏巽家里打电话,终于找到了夏巽的号码。大学宿舍的白炽灯管滋滋作响,夏巽握着发烫的听筒,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窗外的月光斜斜切进来,在水泥地上铺成冷霜,而他的话语却像团滚烫的火,“我明天结婚了。”短短几个字,重重砸在耳膜上。
那时的夏巽还揣着少女的懵懂,完全读不懂电话线另一头,那个曾经送她小礼物、笨拙回信的男孩,究竟用了多大的勇气拨通这通电话。她只当这是寻常的告知,甚至在心底犯嘀咕,暗自思忖着是不是该准备份子钱。于是,她匆忙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快,“那你赶紧挂电话吧,嫂子该不乐意。”话一出口,听筒里传来片刻凝滞的沉默,仿佛时间突然打了个结。后来她才明白,那通电话不是索要礼金的请柬,而是少年时代最后一场盛大的谢幕,是他把藏了多年的心事,揉碎在婚礼前夜的晚风里,而她却在懵懂中,亲手关上了那扇窥探真相的窗。
这种错位感像两杯温度迥异的茶强行兑在一起,蒸腾的热气里全是别扭的苦涩。她望着小鹏在人群中谈笑的侧影,忽然想起初中课桌上总也对不齐的草稿纸——他的函数图像永远歪向她的坐标系,而她的几何辅助线总在他的留白处打个突兀的折角。
此刻指尖摩挲着手机屏幕,发给了汪海洋:“怎么办?我该不该跟他打个招呼?”炫耀的念头像枚带刺的野果,咬开是酸甜参半的汁液:让汪海洋看见那些泛黄的阿尔卑斯糖纸、听她提起那个总在记忆里晃着白衬衫的少年,是否能让他眼里的淡漠泛起些微涟漪?
可光标在屏幕上跳成焦虑的心脏,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像个站在时光裂缝里的拾荒者——攥着十年前的糖纸,妄图在今天的风里吹出声响。小鹏于她是枚生锈的纪念章,挂在青春的衣襟上叮当作响,却早已不再具备任何实际重量。最终她删掉整条消息,将手机扣进掌心,任那句没说出口的炫耀,在掌纹里长成一道静默的疤。
“同学么,当然应该正常的交往。”汪海洋回,一脸坦荡。
“嗯,一会儿当众表白了,岂不是就没你的事儿了?”夏巽回。
这…怎么回?汪海洋定了定,想到了“公平竞争吧。”紧接着又发了一条,“难道你已经在考虑我了?”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康为职业技术学校蜷在沙河某条马路的褶皱里,交通倒像是被岁月特意开了绿灯。铁栅栏大门早已锈迹斑斑,像被时光啃噬过的筛子,歪斜的门垛上层层叠叠挂着牌匾:“北京拉手教育园”的红漆剥落大半,“北京康为职业技术培训学校”的鎏金大字蒙着灰,“人才孵化基地”几个字倒还勉强鲜亮。最上头悬着块发白的木牌,字迹模糊得像团被雨水洇开的墨,只剩些残缺的笔画在风里摇晃。
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拉手网客服部大厅扑面而来,像是闯进了另一个时空。斑驳的外墙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痕,像老人脸上纵横的皱纹,爬满岁月的痕迹。办公楼、宿舍楼、食堂与教学楼各自盘踞一方,如同散落在棋盘上的旧棋子。角落里的绿植肆意生长,藤蔓攀着墙面疯长,野草从砖缝里钻出来,在风里轻轻摇晃。她初来乍到时,恍惚以为误入了某个静谧的干休所,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慵懒的气息,倒比别处多了几分养老的闲适与安宁。
她很喜欢从食堂到工位的路,路上开满了五色的月季花,还有纤纤玉竹,再往前走,是几株青松,挺拔苍翠,历史的悠久感油然而生。不亏是学校——寓教于景,以景怡情。
“到了没?”汪海洋已经洗香香,滚了滚珠,正趴在床上,放开了DJ,眼看着手机。原来找话题也并不是太简单的。
“到了。刚下车,马上到宿舍。”你看看,还得是夏巽,不像某洋,一毛钱只发三个字,真奢侈。
同舍的阿朱已经到了。两天不见更有风韵。“小田田,人家都说了,这样不太好。”
“小田田?”前天那个不是小宝贝吗?是换名字还是换人了?还是不是大白屁股的那个?她说那男的屁股特白,忍不住摸了一下,那男人以为她又想要,嗯呃,就又来了一次………黑线
“你昨天技术不错,耐力不足呀。”
耐力,(三条线)这究竟是什么虎狼之词。要说阿朱声音听上去是娇媚非常的,但是表情上却平静如水。
“可别说了,姿势我还是很喜欢的。”
……没耳听真是没耳听啊。于是干脆拨通了汪海洋的电话。
“喂”
“喂,”汪海洋的声音在手机里听更有磁性了。
“干嘛呢?”
“等你呢。”
这下换夏巽被噎住了。这个比刚才那个更难以招架。虽然明知不是,但是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好感。
“无耻。”
“那你喜欢无耻的吗?”
切,一波一波地实在有点难以抵抗。于是转个话题,“你声音挺好听的。”
“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汪海洋被夸得心花怒放。
几个回合下来,夏巽显然拜了下风。她还是低估了汪海洋的实力。
“能说说你和思儿吗,你俩为啥分手?我听说你俩是准备结婚的。”嘿嘿嘿,夏巽心想,让你嘚瑟。
“是,是准备结婚来着。后来她爸爸妈妈说,我爸爸的作风不好,就撺掇她跟我分了。我跟她说来,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她居然真跟我说了分手。你说分就分呗,难道我还一直黏着你啊。”
哦,倒是理由挺合理听上去也很坦荡。
“你不嫌弃我爸爸呀。”汪海洋试探性的问。
“嫌弃啥呀,跟我爸爸俩人半斤八两。”说着俩人都笑了。
“我妈说来,男看父,女看母。你妈不错,你也错不了。”
“大人是大人,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这一点汪海洋倒是也出奇地认可。
“可是我听说你还有一段,订婚了,又退婚的。”夏巽说。
“你这是打算刨根问底呀?就这么点故事,别一次性讲完呀,留点明天再讲吧?要不该欠费了。”一分钟电话一毛钱,长途是六毛。还是挺贵的。俩人加上了移动的飞信和□□,联系起来方便一些也实惠一些。
俩人说笑了两句,就挂了电话。打了一晚上电话,果然欠费了。
小田田的电话也挂了。不是前两天的大白屁股了。
俩人聊了今天夏巽相的对象,阿朱说“不是我的菜。”
俩人说笑了一阵,彼此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