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满酒楼,二楼。
屋中摆着两张方桌,每桌皆有四位男子围坐,神情专注地盯着手中巴掌大小的方形纸片。另几人坐在一旁,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纸片上,不时撇嘴摇头,发出叹息声。
侧后方,数名舞姬身姿摇曳,随乐师弹奏而起舞。脂粉香气与男子的嬉笑混在一起,透出几分醉生梦死的糜烂气息。
谢言斜倚在椅背,手中把玩着一把玉扇,兴致缺缺地望着众人在玩叶子戏。
这叶子戏是西南流行的新玩意,由薄纸裁制而成,纸面绘有山水、花鸟纹案,十分别致。
几日前,国子监司业的小儿子蒙跖委托人从西南购来一副,刚将玩法摸清,便邀他们这群人出来“玩牌”。
往日谢言也爱这些新鲜玩意,今日却接连拒了两次邀约,最后还是被沈子朝入谢府强带出来。
兴许是刚重生,谢言看着众人语笑喧阗的模样,心中竟生出隔世之感。
他用玉扇支着下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在这喧闹声与乐曲声交织中,思绪逐渐飘远。未察觉到,几步外,有一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为首舞姬名为秋瑶,听闻谢言要来福满酒楼,心中雀跃万分,誓要留下个深刻印象。谁料谢言自入门起,便未瞧过她一眼。
她心中生出不甘,随即飞袖一转,朝谢言所在方向舞去。
打牌的众人虽有察觉,却对这种情形早习以为常。毕竟谢言这张脸,曾叫多少人一见倾心。纵然他对投怀送抱的女子皆冷脸相对,仍不少女子想要试试运气。
这时,有一桌牌局结束,有人起身想下场,环视一圈,疑惑开口:“咦,慕廷不是去寻钱袋吗?怎么去了那么久未回来。”
慕廷是沈子朝的字。
又一人说道:“我去看看。”
谢言忽地站起身,恰好避开那秋瑶攀来的手。
“你们坐着,我去。”他说着,径直往门外走去。
刚出门,就瞧见沈子朝脸色阴沉地走上楼来。
谢言挑眉问道:“你这是寻钱袋,还是寻仇去了?”
“刚刚遇到一个疯子,难缠得紧。”沈子朝一脸烦躁,想到了什么,语气一转,露出几分兴味,“不过,倒是碰上个长得不错的女人。”
对沈子朝钟爱美艳女子一事,谢言早就知晓,但也只是当他去外边转悠了一圈,遇到了哪位美貌歌姬,并未多问。
谢言借口屋内闷热,让沈子朝先进屋,独自呆在门外吹风。
他倚着栏杆,心中盘算着是否趁机回府。这念头一动,便朝楼梯口走去。
正要下楼,就听一阵轻缓地脚步声。
谢言顺着声音向下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怀中抱着几支粉白如玉的杏花。
阳光透过廊外,斜斜打在江知韫的脸上,将她苍白的肌肤照得近乎透明,也将她左眼下的朱砂痣衬得格外旖丽。
他一时怔住,脑袋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停滞了。
江知韫踏上二楼,手中杏花不经意拂过谢言的手面,轻轻柔柔,却让谢言的心脏狂跳。
熟悉的名字转到嘴边,谢言下意识要叫出声,却见江知韫却眼眸未曾抬起,径直略过他身侧,朝三楼走去。
*
江知韫走进三楼西南角的一处雅间,不多时,便收到了春信派人送来的账本。
她翻开账本,目光迅速掠过每张账页所记录的内容,直到翻到某一页时,目光一顿。
那一页详细记录了上月樋口钱庄大肆收购产业所付的定金,金额达到数千万两白银。所涉产业不仅有酒楼,还有大量被废弃多年的宅邸。
显然,他们是打算通过高价收购废弃资产,来洗白赃款。
江知韫将目光落在其中一处的宅址上。
云州五道口宣德街。
江知韫低声道:“又是云州么。”
方十的踪迹也出现在云州。
方十,是她与柳仙两人游历时结识的道士,擅长筹谋奇策。后来,她为筹备谋反之事,特地请方十下山授她兵法,才得以一举成功。
一月前,方十向她辞别,离开京城。前世,方十也是在这时离去,却在三个月后突然失踪。无论她派出多少人手,始终未能查得方十的下落。
直至次年,方十突然回到云霞山,不多久被发现死于房中。
她想知道,离开京城后,方十究竟经历了什么。
如今,无论方十,还是桶口钱庄的线索,都指向云州。看来,这一趟云州,她得亲自走一趟。
江知韫将账本上记录的几处宅址抄下,递给一旁身穿黑衣的男子。
“查清这些宅子的前任主人。”
黑衣男子低声领命,补充道:“春信姑娘托我带句话:地库有异,她需再潜伏几日,请小姐外出时务必带上山隐和山溯两人,护您安全。”
山隐和山溯皆是江知韫亲手培养的护卫,武艺和春信不相上下。
“知道了。下去吧。”
话音落下,黑衣男子纵身一跃,眨眼间便消失在窗外。
江知韫将账本收好,起身下楼。
酒楼门外,山隐早就驾车候着。见江知韫出来,立刻跳下车,取出踏凳,扶她登车。
楼上,谢言推开窗扉,看着江知韫的所乘的马车,渐行渐远。
这时,马车前方前方传来山隐的声音:“小姐,二楼有人在窗边一直盯着我们,有些古怪,要不要处置?”
江知韫掀帘看了一眼,外面黑云压城,暮色将至。
“不用理会,去备三匹快马,今晚带上山溯,前往云州。”
“是。”山隐一抖起马鞭,“驾!”
*
“驾!”
子时,月明星稀。
江知韫一袭黑衣,策马当先,山溯、山隐两人左右紧随着。三人策马自京城南下,直奔千里之外的云州。
日夜兼程,至第六日破晓,三人终于抵达云州边境,垂杨县。
垂杨县四面环山,山林密布。若想要抵达城中,必须穿过一座名叫飞狐岭的山谷。
近年来,飞狐岭被一群贼寇占领,他们占山建寨,对外自称“飞狐寨”。
传闻中,不论是老弱病残,亦或是行商过客,皆难逃他们的毒手。若遇反抗激烈者,便当场杀人夺财,手段残忍至极。
新上任的垂杨县令虽誓要清剿飞狐岭,然数月已过,迟迟未见动静。
江知韫握紧缰绳,目光警觉地扫过两侧密林。
自他们进入飞狐寨的地盘,周围便格外寂静,连虫鸣也未曾听见,实在反常。
她心中一沉,扬鞭策马加速,想要尽快穿过此地。
在即将踏出这片密林时,她察觉到前方土地有些怪异的隆起。
“吁——”
江知韫猛地勒紧缰绳,座下马儿嘶鸣一声,四蹄刨地,骤然停住。
山溯、山隐亦察觉到不对劲,迅速停下。他们拔出刀剑,将江知韫护在中央,警惕地扫视四周。
蓦地,泥地里自下而上拉起一圈粗麻绳,将三人包围在中间。
一名满脸络腮胡大汉从小山坡上现身。他满脸横肉,豆大的眼睛尽是贪婪,不怀好意地打量三人。
“啧啧,倒是警觉。”络腮胡男舔了舔干裂的嘴角,语气里满是得意:“可惜啊,真以为趁我们休息,就能闯过飞狐岭?当这里是你们家的后院?”
他侧首朝身后草从大喊:“兄弟们,如何处置这三人?”
话音落下,草丛哗然作响。从中冒出十余人,皆是青年壮汉,或手持斧头,或手持长棍,满脸凶杀之意。
山溯、山隐握刀欲要上前,江知韫却抬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
她提缰向前,扬声道:“我等有要事才夜过飞狐岭,不料惊扰各位,实属无心之举。愿将身上银两尽数奉上,还请行个方便。”
“银子?”络腮胡男冷笑,眯起了眼睛,目光像毒蛇般在三人身上游走,“看你们这架势,不像是寻常人家。怎么,不会是那新来的县令吧?”
江知韫轻扬下巴:“我乃女子,如何是那有一妻三妾的垂杨县县令?”
“哼,到底是不是,把你们绑回去就知道了!”络腮胡冷哼一声,脸上横肉随之抖动,他举起大刀,吼道:“都给我上!”
一声令下,劫匪们咆哮着举起武器,朝三人扑来。
山溯、山隐翻身下马,一前一后迎上劫匪。
刀光交错间,血光四溅。两人势沉力猛,转瞬便拦腰斩断两名劫匪。
络腮胡男脸色一变,见剩余人不敢向前,咆哮道:“杀死一人,赏大米五石,白银五十两!”劫匪们顿时士气大振,发了疯似的蜂拥而上。
两人眼中杀意更甚。山隐转身将一名意图偷袭的劫匪肩膀连同半边身子斩开。山溯则身法灵巧地穿梭在劫匪之中,手持双刀划断两人咽喉。
片刻之间,地上已堆满断肢残臂,哀嚎声此起彼伏。剩下几人脸色惨白,双腿直打颤。
一旁观战的络腮胡汉子咬牙啐了一口唾沫,他死死盯着马上的江知韫,恶声道:“奶奶的,先拿下这娘们儿!”
他怒吼一声,提着大刀便向江知韫冲来。山隐两人见状想要上前,却被几个劫匪拦住。
络腮胡男转眼便逼至江知韫身后。挥着大刀朝她腰背劈来。
江知韫察觉身后杀气,她左手抓紧缰绳,身子弯腰下身,刀锋几乎贴身而过,劈了个空。
见络腮胡再度欲举刀砍来,江知韫拔出腰间长剑。寒光一闪,长剑劈向指络腮胡男脖颈。
然而,就在刀剑距离络腮胡脖颈仅剩一寸时,后方有一根长箭破空射出,噗地一声,射中络腮胡的眉心。
络腮胡瞪大双眼,身体向后倒去,重重倒在地上,扬起一地尘土。
山隐急忙赶来,身上还带着未散的杀气。
“小姐,你没事吧?”
江知韫抬手示意无碍,正要开口,却忍不住低咳几声,本就白皙的面色愈发苍白。
她抬眼看向来箭方向。
一个身穿玄衣的男子自树林中走出。他身形颀长,右手持弓。
在踏出树下之际,月光洒在他面部,照出一副长有獠牙的青鬼面具。
江知韫瞳孔微缩。
面扣青面獠牙面具者,唯有江南三大教派之一,青鬼教。
面具男嘴角勾起,语调带笑,“想到大晚上还能见到一场好戏,这趟来得不亏。”
随着面具男的出现,草丛中,伸出数十支带着火光的弓箭,箭尖齐齐对准了江知韫三人和余下两名贼匪。
山溯两人顿时拔刀护在江知韫左右,警惕地盯着为首的面具男。
剩余两名贼匪见状,亦持刀作势,气氛瞬间紧张。
江知韫率先开口,扬声道:“久仰青鬼教大名,不知阁下此次前来,可是为这飞狐寨。”
面具男踱步向前,不徐不慢道:“我们接下垂杨县县令悬赏,前来剿灭飞虎寨。”
在距离众人几步时,他停下脚步,随即话锋一转,“万万没想到,竟被他人抢先动手。”
江知韫回道:“我等无意卷入此事,不过是受飞狐寨围困,反击罢了。飞虎寨尚有几个活口,阁下若要交差,尽可带回。”
两名贼匪一惊,握紧手中的刀棍,惊疑不定地看着江知韫与面具男两人。
面具男轻笑一声,看向江知韫,“哦,是吗。”脚下往三人方向踏去一步。
贼匪两人见逃过一劫,刚松了口气,忽见面具男身形一晃,自腰中掏出一把飞刃。众人还未反应,那飞刃已飞快划过一名贼匪喉咙。
那人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捂着脖颈,喉咙中发出“喝喝”声,不一会便没了生息。另一人胸口被飞刃捅了个对穿,倒在地上,双腿蹬地,试图挣脱。
面具男走进,附身拔出飞刃,“噗”的一声,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那人蹬地力度越发微弱,最终不再动弹。
面具男缓缓站直身子。此时,夜风骤起,将木林刮得簌簌作响。
“本教揭下杨县县令悬赏,前来剿灭飞虎寨,清剿途中,现场闯入三个不知名人士,依照本教规矩,闯入者皆视为同伙,一律......。”
面具男抬头,看向江知韫,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杀以处置。”
话音刚落,他扬起右手,向前轻轻一挥。
“咻咻咻——”
箭雨如黑云压境,铺天盖地向几人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