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整个红袖楼炸开了锅。
桌椅翻倒,杯碟迸裂,锦衣华服的宾客们个个都像是受惊的麻雀一般四散奔逃。
二楼雅座的珠帘被扯得劈里啪啦地作响,有人甚至慌不择路,直直地撞翻了鎏金鹤形灯台。
“大理寺司直,裴一凌在此——”
一声冷喝如利刃出鞘,生生劈开了这满室的嘈杂。
裴一凌立在二楼栏杆处,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令牌。他腰间银鱼袋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右手随意地搭在刀柄上,那柄乌木鞘上沁着暗红斑纹,像是一颗饮过血的兽牙。
众人抬头,只见二楼栏杆处立着个玄衣男子,手中的令牌在空中露出阴刻的”大理寺司直”字样。
“跑什么?”
裴一凌轻笑一声,靴尖轻点翻倒的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他脚下蜿蜒成蛇,
“酒还没喝完呢。”
(对缩在角落里的琴娘温声道)
“劳烦姑娘重抚一曲《广陵散》,”他指尖轻叩栏杆,“就弹到,大理寺的人都来了为止。”
“难道他真是裴七郎?”苏棠在心里默默思索着。
裴一凌随后迅速地用丝帕将地上的碎骨包裹好,他直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苏棠和李昭华,最后落在崔云亭脸上,两人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
“红袖夫人?”崔云亭低声重复,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五年前自焚的那位头牌?她的诅咒?”
“刚刚那位妈妈过来一下!”裴一凌对着门外大喊了一声。
“是她!一定是她!”老鸨连滚带爬地出现在雅座门口,脸色惨白如纸,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歪斜了,金钗摇摇欲坠。
“她死前说过……说过要用仇人的血作画,用他们的皮点灯!报应……报应来了!”
她指着地上那滩污秽的液体和碎骨,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苏棠狐疑地看着老鸨。诅咒?她一个字也不信。
但”人血作画”、”人皮点灯”的说法,却诡异地与她刚才的判断吻合。
这绝非巧合。
“小桃,”李昭华转向苏棠,眼神带着询问,“你方才说…这灯罩是人皮做的?可有凭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苏棠身上。裴七郎的眼神尤其深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苏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专业状态。
她指着地上碎裂的灯笼残骸和渗入地板缝隙的暗红液体:
“灯罩材质柔软,有皮纹和毛孔特征,非纸非绢。灯油气味腥甜带铁锈味,是血液混合脂肪腐败后的典型气味。至于那些碎骨,”
她指向裴七郎手中的包裹,
“形态和大小符合人类指骨特征,且为女性;关节面磨损程度显示死者为成年人。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超过一月,但具体需仵作进行更为详细的勘验。”
条理清晰的陈述让雅座内再次陷入寂静,苏棠暗叫不好,自己一上头专业名词就框框往下掉,兜都兜不住……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十余名玄衣差役鱼贯而入,为首的官员见到裴一凌后行了个礼:
“大人,您果然在此。张监正说红袖楼有异动.....”
裴七郎抬手打断,“即刻封锁二楼,所有灯笼原地封存。”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棠一眼,“尤其是,人皮做的那些。”
京兆府的衙役和仵作很快赶到,红袖楼被彻底封锁。苏棠作为“第一发现人”被要求留下,配合问询。
崔云亭和李昭华也留了下来,一个以世家公子的身份稳定局面,一个则寸步不离地保护着自家行为异常的小丫鬟。
初步勘验结果令人心惊。仵作证实了苏棠的判断:灯笼罩确为人皮所制,灯油是人血混合油脂,而灯笼架内部发现的碎骨属于至少三名不同的成年女性。
更可怕的是,衙役在搜查红袖楼后院废弃的柴房时,又发现了几个尚未完工、同样材质诡异的灯笼胚子。
“诅咒……红袖夫人的诅咒……”老鸨在反复的盘问下精神几近崩溃,断断续续地讲述起五年前的旧事。
红袖夫人,曾是红袖楼乃至整个长安城最耀眼的头牌,色艺双绝,性情却也极为刚烈偏执。
五年前,她因与某位神秘恩客反目,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她居住的“芙蓉阁”内引火自焚。火势极其凶猛诡异,扑灭后只找到一具焦黑蜷缩的残骸。
而她自焚前,曾当众发下毒誓:“我红袖生不能以血绘芙蓉,死亦要化作厉鬼,取尔等皮囊为灯,燃尽这污浊人世!”
“她当时手里就抓着一支画笔……画的是……是芙蓉…”老鸨眼神涣散,喃喃道。
案件的性质瞬间从离奇凶杀升级为骇人听闻的连环剥皮案。京兆府连夜上报大理寺,整个长安城顿时风声鹤唳。
第二天清晨。
红袖楼的消息像瘟疫般在人群里散开,恐慌席卷了整座长安城。
不是一具,而是三具!
三名死者,皆是近期报过失踪的年轻女子。她们被发现在城西乱葬岗附近的一个废弃义庄里,死状惨不忍睹:部分皮肤组织被完整而精细地剥离,手法与红袖楼发现的“人皮灯笼”如出一辙。尸体被摆成一个诡异的跪拜姿势,面朝红袖楼的方向。
京兆府和大理寺焦头烂额,封锁消息已经不可能。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红袖夫人厉鬼索命”,人心惶惶。
崔云亭利用世家渠道放出钩子打探消息,李昭华则凭借将门身份,硬是带着苏棠和崔云亭(裴七郎不知去向)混进了被重兵把守的义庄停尸间——
理由是“李小姐的丫鬟昨夜在红袖楼受惊,需指认线索以安其心”。
守卫看着李昭华英气逼人的脸和腰间象征性的佩剑(虽然是空的,但气势十足),竟鬼使神差地放了行。
停尸间内阴冷潮湿,到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防腐药草的气味。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并排摆放。
“小桃,你……行吗?”李昭华看着苏棠苍白的脸,有些担忧。
她昨夜见识了苏棠的”异常”,但眼前这景象,连她都感到不适。
“没事,小姐。”苏棠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息刺入肺腑,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你行的苏棠,你在解剖课上宣了誓的,你是一名接受了科学、系统的法医教育的医学生……”苏棠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
法医的职责最终压倒了恐惧。她上前一步,示意旁边的老仵作掀开白布。
白布揭开,饶是见惯生死的李昭华也倒吸一口冷气,猛地别过脸去。崔云亭的折扇更是“啪”地一下展开,脸色铁青,指节也因用力而泛白。
眼前的三具尸体,部分失去了皮肤的包裹,只剩下暗红发紫的肌肉纹理和白色的筋膜暴露在空气中,像三尊被粗暴剥开的蜡像。血液的流干使得尸体呈现出一种干瘪的形态,更添恐怖。
苏棠强迫自己忽略视觉冲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尸体。她戴上仵作递来的粗糙麻布手套(聊胜于无),开始仔细检查。
“颈部有环状勒痕,是生前造成的......指甲有破损和挣扎痕迹......皮肤剥离处边缘整齐,凶手手法极其熟练,工具非常锋利......”
她一边检查,一边低声自语,语速飞快,用的是旁人半懂不懂的专业词汇。
“小桃姑娘倒是......见多识广。”崔云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苏棠没理会,她的注意力被其中一具尸体(死者甲)的头部吸引。颅骨似乎有些变形。
她示意仵作帮忙将尸体头部侧过来。
“这里,”她指着颅骨枕部一处细微的凹陷裂痕,“有钝器击打痕迹,可能是致昏或致死原因之一。”
“让我看看!”
李昭华一听有线索,立刻克服了不适,凑上前来。她生性好奇,见苏棠指着颅骨一处,便想看得更清楚些,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碰那处凹陷。
“小姐小心!”苏棠急忙提醒。
但已经晚了。
李昭华的手指刚碰到那处骨裂的边缘,只听“咔嚓”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那块本就因击打而脆弱、又被剥离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可能还经过处理的枕骨碎片……竟然被她指尖无意中透出的力道,捏碎了一小块!
空气瞬间凝固。
老仵作目瞪口呆。
李昭华僵在原地,看着自己指尖沾着的一点骨屑,英气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眼神里充满了无措和懊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摸摸看......”
崔云亭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抬手用折扇轻轻抵住额头,仿佛在强忍什么,片刻后才放下。
然后,用一种极度复杂、混合着震惊、笑意的语气缓缓道:
“......李小姐的指力,当真......惊人。”
李昭华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棠也愣住了,但职业素养让她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迅速上前,小心地检查碎裂处,同时大脑飞速分析:
“碎裂面新鲜,裂痕走向与原有击打裂痕垂直......造成了新的创伤。不过......”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碎骨边缘,“碎裂的形态和方向,反而能反推凶手击打时的力道和角度……也算……歪打正着?”
她试图给自家小姐找补。
李昭华闻言,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充满希冀地看着苏棠:“真的?”
崔云亭以扇掩面,肩膀可疑地抖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苏棠的目光被死者甲,也就是被李昭华捏碎头骨的那位,暴露出的右手吸引了,那右手的五指紧紧地扣在一起。
“等等,她手里好像有东西!”苏棠精神一振。
在仵作的协助下,他们小心翼翼地掰开死者僵硬的手指。
一小片极其微薄、闪烁着柔和光泽的东西露了出来。
苏棠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它夹起,对着停尸间昏暗的光线。
那是一枚大拇指甲盖般大小的金箔。薄如蝉翼,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撕扯下来的。
更令人心惊的是,金箔的背面,用极其纤细的笔触,清晰地写两个字——
“李家”。
冰冷的停尸间里,空气仿佛再次被冻结。苏棠捏着那枚小小的金箔,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李昭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死死盯着那个“李家”,英气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惊愕和茫然。
崔云亭脸上最后的一丝轻松也消失了,扇面上的寒梅仿佛也透出一股肃杀之气。他缓缓合拢折扇,目光在李昭华和那枚金箔之间逡巡,若有所思。
“李家……”李昭华的声音有些干涩,“是指……我们家?还是……”
她的手向上指了指。
苏棠的心沉了下去。如今身处长安,李家,究竟是指身旁这位的将门李家,还是太极宫那位的帝王李家……
总之,这东西出现在被剥皮抽血的受害者手中绝不可能是巧合!是栽赃?还是说,凶手的目标,也有这个所谓的”李家”?
她猛地想起昨夜令老鸨尖叫的”诅咒”,还有红袖夫人自焚的旧案。五年前、李家……这其中会有关联吗?
就在这沉默中,李昭华家的一个家仆神色仓皇地冲了进来,甚至顾不上行礼,只对着李昭华急声道:
“大小姐!快!老爷急召您回府!府里……府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