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更,周围都寂静无声,冯宅却是热闹非凡。朱漆大门吱呀洞开,檐角灯笼高悬,偶有夜风拂过惊起风铃沙沙作响。
内宅处也是灯火通明,暗卫持刀站立在一旁,整整齐齐。
沈栀禾高坐明堂,她面前乌压压的跪了一片仆从,个个都胆战心惊。
就在刚刚,少女风风火火的从山林回来后便直奔厢房,翻箱倒柜后搜出了一叠密信,每一封的落笔处都盖着贺泉的私印。
她目光如炬,缓缓从底下每一个人的面庞上扫过,冷声道:“今夜之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如有违者,刑罚伺候,明白么?”
冯府的小厮侍女大都没有见过这种刀剑相向的场面,跪在地上不停磕头以示忠心。
沈栀禾又抬手示意身旁暗卫按照冯丛海给的名单将他原本安插在她身边的细作逐一揪出。
云织被拽着从人群中出来的时候脸色都苍白
了一瞬,步子踉跄,神情慌张:“殿下……”
少女抬手抚着云鬓,语气似笑非笑:“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吗?”
此话一出,云织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起初以为是这位长公主对作为她近身侍女的自己的伺候感到不满,埋怨她照顾不周才让刺客钻了空子。
她正想下跪请罪,挪动着身子往后一瞥才发现被揪出来的不止她一个。
好消息:姐妹有难同当。
坏消息:大家都是细作。
此情此景,云织瞬间就领悟到了沈栀禾话里的意思,她将视线从她们惊慌失措的脸上收回,对上周围暗卫的利剑时,唇角勉强挤出来一抹笑意。
“……殿下,奴婢也是受太守胁迫才不得已而为之,成为眼线并非奴婢本意……”
她一下就将责任推卸了个干净,把自己清清白白的从事件中摘除,闭口不提为刺客引路一事,把沈栀禾都听笑了。
少女把玩着手中玉佩,声音轻冽,却没什么温度:“噢?那对本宫的侍女疏月下杀手也是冯丛海吩咐的了?”
云织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反正死无对证,没人会怀疑是受了她的挑唆。
她最初就不喜欢疏月,明明应该客随主便,她却照搬皇宫的规章制度,严厉约束他们这群被太守派来的小厮侍女,阻碍了她的任务进度。
所以她才假公济私,想借刺客之手将疏月除掉。哪怕季漾调头回来保护沈栀禾,但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也照样逃不出今晚这场围剿。
再者若刺杀失败,殿下活了下来,等疏月倒台后云织也能取而代之,借着日后近身伺候的机会暗中监视这位长公主。
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一旁的冯丛海在听见这话后默默把头低了下去,是他命令手下人去刺杀的沈栀禾,要求他们格杀勿论不留活口,他没有理由反驳。
之前被裴时逾制服的一个蒙面刺客却在她话音落下后蹭的一声就站了起来,怒目圆睁:“我们把她打晕后就放倒在了一旁,根本没有人对她动手,明明是你拿剑弄死了她!”
“你少胡说八道,我没有碰她!”她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
沈栀禾好整以暇的眯着眼,歪头看两人吵架,他们互相都以为人死在对方手上,怕她秋后算账,翻来倒去的推卸责任。
其实不然,疏月只是受了惊吓,被裴时逾安排在屋里休息。
少女借这个来发难也只是想敲打敲打他们,不要再生出旁的心思。
她向站在自己身后的暗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先前捡到的那支琉璃海棠步摇呈上来。
“熟悉么?”沈栀禾拿在手里轻轻摇晃,目光沉沉的落在下方的云织身上。
云织藏匿于袖中的手指都攥的发白,只微微点头应声。
那支步摇是沈栀禾初来乍到时分给她们的赏赐,每个人都各不相同,十分好辨认。
少女手中那支好巧不巧就是分给她的。
见她承认,沈栀禾复又开口,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冷峻和威严:“那你猜猜,本宫的人是在何处捡到的?”
“……奴婢愚笨,疏忽大意,许是在长廊处打扫时落下的……”云织快速在脑海中将今日发生的事都过了一遍,胡乱编了个借口想搪塞过去。
裴时逾看出来了少女想杀鸡儆猴的意图,适时插嘴补充道:“云织姑娘此话当真?本官方才入府时还瞧见步摇插在你发髻上。”
她额头都冒着一层冷汗,却还是故作镇定,强颜欢笑道:“夜色朦胧……姑娘家的首饰又都大差不差,也许是大人看错了。”
青年嘴角噙着笑意,眼带玩味,意有所指道:“首饰可以混淆,人可不能冒充。”
云织脸色暮地变的煞白,一双秋水瞳紧紧的盯着他。
他果然看见了。
当时她正打算自己动手了结昏迷在地上的疏月,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同伴便下意识回头想让他们来作这个刽子手。
谁知来人是那位殿中侍御史裴大人。
四目相对,她急中生智寻了个借口,说自己正想带着疏月逃命。
青年点了点头,好似不以为意,只询问了她关于长公主的消息后就离开了此地。
她那时还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没想到他还是起了疑心。
裴时逾复又开口,打断她的回忆,吐出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窖:“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云织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沈栀禾也故意将茶盏重重一放,配合道:“疏月死前,那支步摇就掉在她身边。”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见两人义正言辞,云织一时心急如焚,直言道:“我还没有来的及动手,大人何故污蔑于我!”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失口吐露了一句什么,脸上的血色刷的褪了个干净,嘴唇煞白。
沈栀禾眸光转冷,唇角的笑意也隐没下来:“你心怀不轨,监视本宫,还欲残害她人,难道没错吗?”
少女眉眼都染上了愠色,语调也拔高了几分。她平日总是温和待人,今夜这样的模样无端添了几分压迫感,惹得下方的云织身子都下意识颤抖了一会。
她开始装可怜,声泪俱下,苦苦哀求道:“殿下,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才误入歧途,求您开恩!”
她边说还边磕头,清秀干净的面容上都沾染了灰尘:“何况奴婢只是不满疏月的作风行事而已,并未取她性命啊……求殿下明鉴!”
“没有付诸行动就能掩盖你心肠歹毒的事实吗?”沈栀禾不欲与她多说,抬手示意身后暗卫上前将她了结。
云织被长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当场血溅石阶,她眼角都带着因疼痛而落下的眼泪,双眸微睁倒在一片血泊里,嗓音沙哑:“殿下……”
周围的小厮婢女都被这一幕给震住了,纷纷低下头不敢抬头看少女,像一群鹌鹑在抱团取暖。
而云织的其他同伴也都战战兢兢,急忙磕头朝她请罪,生怕自己的小命不保,今朝尸首分离。
沈栀禾看着这群人畏畏缩缩的样子只觉好笑,都是欺软怕硬之辈。
少女杏眸划过凌厉锋芒,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今日只是给诸位一个教训而已,你们既隶属扬州官府门下,就当知晓礼义廉耻,清名禀正之行,而非助纣为虐,追随奸臣。”
“本宫念在你们初犯,不欲再追究其先前所做龌龊之事,给你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沈栀禾缓缓将视线从底下每一个人面庞上扫过,停顿了一会后复又开口。“但若再有二心,欲行不轨者,本宫则绝不会姑息!”
她一番恩威并施下来,冯府的下人都被治的服服帖帖,裴时逾也安静垂眸侧立在她身旁,看着她整治风气。
待事情处理好后,两人才进屋商议贺泉贪污营私一案。
青年拢了拢袖口,自觉做起了端茶倒水一事。他指骨修长,弯出好看的弧度,握着壶把将热水淋过天青色杯盏,茶香氤氲。
“殿下,润润嗓子。”
沈栀禾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白玉瓷杯,遮袖轻抿,而后才抬眼望向他:“你记得遣人去寻个大夫,为云织医治一下。”
她当时特意吩咐暗卫注意分寸,让他刺入胸膛时避开心脏,留了她一条命。
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虽然心性狭隘但也没有伤及无辜,罪不至死。
裴时逾毫不意外少女的作风,他眉心微挑,眸中波光流转,带着笑意温声道:“殿下,你还是太容易心软。”
“本宫杀鸡儆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平白无故搭上一条人命。”她对于他的调侃不以为然,搭理一句后就开始翻阅案几上堆积的密信。
青年见她忙于正事,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缓缓开口:“冯丛海按照你的意思关押在地牢里了,派了两班暗卫轮守。”
“你觉得贺泉会卷土重来吗?”
裴时逾垂着眼帘,鸦羽长睫处投落暗影,他沉思了一会后才对着少女摇头:“贺老位居六部尚书,在朝中颇有威望,为其前扑后继者不在少数,用不着他亲自动手。”
“只是微臣愚笨,关于此事还有一惑未解,故想请教殿下赏脸赐教。”
这番话说完,沈栀禾活似见鬼了一样看向他。
青年指节轻叩案几,温声道:“微臣想问,殿下打算何时将此事禀告陛下。”
“自然是待扬州瘟疫解决后,将冯丛海押往长京之时,人证物证俱在,自由皇兄定夺。”
话落,裴时逾倾身朝她靠近,唇角轻扯,在人耳畔清声哂笑,吐出的话却瞬间让少女皱起了眉头,面色不虞。
“是么?微臣还以为殿下会徇私审理,将此事压下了。”
沈栀禾瞥了他一眼,眼里带着明晃晃的愠色:“你什么意思?”
他悠然散漫的将头转过去,双手把玩着手中瓷杯,语气似笑非笑:“没什么,微臣只是突然想起来,贺老的儿媳是殿下未婚夫婿的亲姐姐。”
“你把人家丈夫收押入狱,她日后必定记恨于你。”
“到那时,殿下不该担心你在宋家的处境吗?毕竟妯娌不合,德行有亏,传出去有辱殿下名声。”
青年字字句句都是在为沈栀禾打算,但她分明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意味。
少女双眸盯着他,唇线紧绷,沉声道:“我不会为了宋家去做营私舞弊之事,往后这种话也不必说了。”
话落,她直接转身提着裙摆离开了此处。
她知道裴时逾不信她,每每谈及世家之事时总要疑心她的动机,时不时刺她几句。往常她也总会反唇相讥,但今日她身心俱疲,也不想再同他争论这种毫无意义之事。
谁料刚刚踏出门槛就碰见了早早等候在此的方延。
沈栀禾揉了揉紧蹙的眉心,待眉眼舒展开来后才抬眼与他对视:“方卿这么晚还没有歇息?”
他匆匆行礼后才沉声道:“老臣有要事禀告。”
等得到少女示意后,他才继续将先前见闻娓娓道来:“方才地牢暗卫说那罪臣冯丛海身体有漾,特派人来请老夫去为他把脉。”
他说着说着额头的皱纹就挤作一团,面色也变的沉重起来。“老臣在他体内发现了西域蛊虫……”
“什么?”沈栀禾被这么一则惊世骇俗的消息砸的困意都消散了几分。
方延显然也是觉得不可思议,只连连摇头,低声呢喃着造孽。“老臣才疏学浅,对这种毒物了解甚少,无从下手。”
少女也没有涉猎这方面的知识,只偶然听宫中的老嬷嬷提过一嘴,说西域蛊虫都极其凶残,靠吸食人血为生,被寄生者往往会暴毙而亡。
“他还有多久时间?”
“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