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酒真的是苦的。
小五郎竭尽全力想搜出线索,或者捉住三名可疑人员的犯案时间,可终究是徒劳。这是个绝无第二人存在迹象的密室自杀案。
里莫在衣柜挂杆绑上绳索,屈膝钻进衣柜内,而后决绝地身体前倾,自缢。尸体脖颈处的勒痕说明了他并无过多挣扎。众人都想不通生性自傲的男明星,怎会用这种方式离开。
“假如管家所言无误,那他极有可能就是因为承受不住死亡随时降临的威胁,才选择自杀的。”小五郎道。他与目暮不得不以自杀结案。
原本欢快的晚宴成了死气沉沉的谜案。
“安室先生能解开这个谜吗?”随小五郎回家后兰又寻机偷跑出来,截住了欲离去的透。处理案件再回到事务所,此时已是夜里十点。
透似乎并不惊讶她的折返。他关上车门,背靠车门双手插兜。
“毛利老师都解不开,我更解不开了。”
“真的吗?”
“兰小姐觉得凶手可以杀人后把现场变成密室?”
“正如你能利用硬币开锁,凶手也可以利用这个方法上锁。”
“还真是。还有呢?兰小姐还得到了什么线索?”
兰透过昏暗路灯凝视眼前人,其冷静得令人生惧,如果你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而哪怕已经漏出马脚,他依然没有要为自己辩驳的慌张,好似法官之锤已经敲定,他等着这一刻。
“确实有些线索。”
兰回想无鲜血染场却触目惊心的衣帽间,其完美展现了如何在杀人后伪造现场,可对方忽略了一个细节。
“里莫上吊的那个衣柜,安室先生可有仔细看过?我想你只忙着确认尸体会不会说话。”
透没有回答,饶有兴致地听兰推理。
“我在衣柜里看到了个眼熟的东西。”
兰点开手机的一张照片,举高给透看,拍的是隔层里的领结盒。
“你也熟悉吧,盒体上的图腾与秋井水瓶盖上的相同。就是你昨天让我打开的玻璃瓶。”
“回程路上我尽力查过这个图腾,可什么都查不到,识图都识不出一张图片。这么低的同款概率真就让两人碰上了吗?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
当两个毫不沾边的人早有联系,且相继死去。那同样参与了两次案件的人就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安室先生,是你让线索消失了。”
“这前后两句话是怎么关联上的?”透气定神闲道。
显然对于如何脱罪他早有心得,假使头顶不是路灯而是审问室的聚光灯,他一定会回答得更加谨慎。想让狡猾的间谍回答问题简直难如登天。
“因为我在想,谁同时在两场‘无凶手线索’的现场出现?我,你。”
本就幽静的长巷响起细碎雨声,密雨忽而袭来,一层层雨丝织成的帘子隔在两人之间,一会密,一会疏。正如他们的关系,一会亲,一会远。
“还会有第三场吗?”兰问。
雨势渐大,透离开白色马自达,脱下外套撑在兰头顶。西装衣摆贴着她的后背飘,雨珠自他手背滑下,有几滴落在兰鼻尖上。
“如果还有第三场,而最后站着的只有你呢?我会很愿意看到这一幕的。”
当晚兰彻夜未眠。她一见窗玻璃上蜿蜒流动的雨痕,便觉鼻尖凉凉的。
关于那句直白的陈述句,兰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他认为自己可能成为下一个死者?她不认为这单纯是为了结束话题的唬人行为。
当时她没有问,她已经混乱了。
兰第一次认识到,非黑即白这个词不适用于人类。他是公安,也是黑手党成员;他破案,也阻止真相;他执法,也犯法。
他就像一块木炭,燃烧前是黑色的,燃烧殆尽就变成了白色。
-
电脑屏幕光亮成了公寓房里唯一的照明,屏幕停在邮件内容界面,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英文字母。这是组织内部的加密暗号。
如果仔细看,就能依靠微弱亮光看到小狗摇晃的尾巴,以及落地窗上浮现的倒影。
冰块在玻璃杯中翻动作响,透不时举起灌一口,发出沉重而无声的叹息。
——安室先生,是你让线索消失了。
他想他永远无法开解自己,去接受她曾对自己袒露出失望。说严重点可能已经讨厌他了,只是她好心地藏起了这一点。
雨珠剐蹭玻璃往下划,雨痕之间是明暗皆有的五官碎片,犹似这张脸被三个名字所瓜分。
实际上还有更多名字留在了灰暗的记忆中。六年卧底生活,他深悉如何踩着鲜血攀爬,如何虚拟新身份金蝉脱壳。
碟中谍这个游戏的规则他早已烂熟于心,每每都能精准把握撤退的时机。他从不留恋假身份带来的人情关系,只有这一次。
半被安逸劝诱,半被私心左右。到了担心形象崩塌的地步。
这太不像他。当卧底开始为一人动摇,要么放弃卧底,要么离开这个人。
贝尔摩德说的没错。他无法再用‘筹码’去定义少女在他心中的位置。
——六个小时前。
下楼更换西服的透还做了另一件事,即通知贝尔摩德行动提前。
是的,里莫·卡文迪什就是他们的目标。也正是听见了这个名字,他才毛遂自荐去争取一个邀请位。
里莫大意地以为名侦探身边的人必是好人,竟主动向追杀他的人求救,殊不知这一举动将他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至于里莫为何直到被勒死也毫不反抗,这点不得而知。动手的是贝尔摩德,透的作用就如兰所说——消灭可能让案件成为谋杀悬案的证据。
众人还在二楼寻找里莫的时候,透就用过兰猜测的手法,用硬币开锁入内,再用同样手法还原反锁的密室。
彼时里莫停止呼吸至少已达半个时辰。而他后腰还扎着针管,哪个自杀的人会这样给自己下针?
透不得不怀疑她是杀得太顺利了,闲的无聊才留下这种工具给破案增加难度。甚至跑出来捣乱。半路杀出来向小五郎提供线索的管家,就是贝尔摩德所扮。
凶手行完凶不撤退,反而占用路人的不在场证明。未免过于狂妄。
“凯勒布先生,能给我一杯红茶吗?”
“当然。”
撑着凯勒布粗糙脸皮的贝尔摩德扯嘴微笑,边提茶壶往瓷杯里倒,边发出含糊低声:“你打定主意祸水东引是吗?我们聪明的女侦探可是时刻关注着你呢。”
“是啊,兰小姐肯定发现了什么。因为你多此一举地搅乱局面,我不得不在她的眼皮底下伪造现场。”
“放轻松。里莫心理防线太脆了,我们只能在管家身上找线索。我要是不出来顶着更让人怀疑吧?”
“我们?”
“皮诺。昨晚说到的新成员。”
贝尔摩德将茶杯递给透,嘴角上扬。
“我可不知道这次行动里有他。”
“没必要这么大敌意,他可想见你了。”贝尔摩德身体右转,朝来人轻举手中茶壶:“这位小姐也要来一杯红茶吗?”
“好的,谢谢您。”兰道。
‘管家’微笑着轻轻颔首便走了,透与兰两人倚靠着橱柜门,他们处于大厅接近墙角的位置,此时勘查组、刑事组进进出出,其余人员则被小五郎和目暮压着问话。
四周纷乱嘈杂,二人脚下这一米方圆却格外静谧,仿佛真心话都被静音键挡下。
好消息是无论她发现了什么,她都没有选择出卖他。坏消息是这兴许是看在国家的面子上。
[卧底公安执行任务,反被警视厅拘留审问]想想都滑稽。
“安室先生,你相信这是桩自杀案吗?”
“我相信。”
兰侧目看他,若有所思道:“昨天我就想问你,千夏小姐,你觉得她有罪吗?或者说,其罪当死吗?”
“千夏小姐的遭遇确实很让人惋惜,但法律就是法律,她萌发杀心而下的手,与凶手无异。”
“那如果她当时没有报警也没有动手,直接离开了秋井家。她对命案发生的纵容令一条生命死去,又算不算得犯罪?”
“你想说什么?兰小姐。”
兰视线往下看,茶杯刚刚抵唇又移开,她欲言又止,迟疑道:“我只是在想是否某些真相可以被沉淀,如果有更沉重的包袱。”
“那你不想先拆开这个包袱吗?”透笑着,眉头轻挑,他想确保自己藏好了情绪。“你也不能容许自己因怜悯而放过真相吧。”
是了,是他支持她去告发自己的。如果是一周前的兰肯定会,哪怕她手上毫无证据,可如今的她已经被迫考虑他三种身份带来的不得已。
那么她必然会来质问自己。所以他一直等着,等她来撕开他妄为公安的罪行。几乎等同于在祈求一个忏悔的时间。
直到她攒着满满的失望站到他面前。他才明白自己毁坏的形象不止是公安,还有她心里认知的他。
——还会有第三场吗?
至此,透才真正明白贝尔摩德让他撤退的隐意——走,趁她还能用温馨回忆记住你。
越贪心去把糖果塞进口袋,口袋里的刀就越可能掉出来。你真实的一面会刺伤给你撒糖的人。
原来我没有发觉,波本是这么令人厌恶的身份。
惊雷轰鸣,闪电道道往窗玻璃劈,映亮时倒影形如死灰,恢复黑暗了反倒隐约可见移动的金发。
透点开邮件,手指在键盘敲击,确认发送后合上电脑。光源尽失,只得闻见冰块敲杯声。
-
波洛举行的海上主题吸引了大批顾客,长队在门外绕了两圈依然排到事务所楼梯口。
老板下场也应接不暇,连兰也被拜托去帮忙了一小时,全因缺少人手。透辞职了,因为理亏连上个月的工资也没要。
小五郎吐槽他是不是被仇家找上门,才连夜跑路。
“怎么会……不能吧……”
兰嘴上这么说,实际一整天她脑袋里都是这个想法。毕竟这个人刚刚扔下死亡预言,就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要放在晚间剧场,再次出现屏幕就会打上‘三天后,在xx发现尸体’的字幕了。
这是她第三次检查信箱,空空如也。她不确定他的手机号是否已经变成空号,毕竟波洛老板说他收工资的银行账户也注销了。
兰犹豫再三要不要礼貌性发个短信,定睛一想,都有发辞职信的功夫了还能少她一条短信吗?
思及此,兰愤愤扣住手机,走到窗边拉上窗纱,把那盆石斛关在外面晒。
奈何天气阴晴不定,半小时不到乌云就飘到事务所顶上,暴雨肆虐入窗来,兰不得不把盆栽取进来,关紧窗。
这盆石斛一枝两花,枝干中间生长出另一条细枝,细枝末端垂搭着朵花苞。有些事情冥冥中就注定了,两朵同根花会朝两个方向开。
雨来的急也走得快,傍晚时分就已经停了。天空蓄满了粉紫色的云彩,树影婆娑仍在玩弄雨珠。
兰报告写一半,发现资料不翼而飞了。经过好一番折腾才记起是遗忘在园子学桌上,让她一道收走了。
“不用不用,不麻烦管家大叔了,我正好吃饱消食,我过去拿就好。好,拜拜。”
通话的功夫兰已经跑下楼,挂掉电话正好看见梓将自行车推到树下,以便店里工作的她能看到。
“梓小姐现在是骑车上下班吗?”兰问。
“是啊,每天实在没什么时间运动,想至少趁上下班时间活动活动。”
“刚好,我要去趟园子家,能借你的车吗?”
“当然可以。”梓给单车调了个头,将把手转交给兰,提醒道:“但刹车不是很灵敏,你小心点噢。我想下班去修理来着。”
“好,我会注意的!”
兰将手机收回口袋,顺手一抓束起长发,与梓挥手告别便蹬动单车。
暴雨过后的长巷行人见少,兰得以在坑洼雨坑间提速前进。途径两巷后她踩单车的动作慢了下来,并有意地避开雨坑。
她发现高楼建筑在大小水滩中成画成影,晚霞洒落,在为另一世界的街景添色装裱。刹那间,虹彩光晕一闪而过。
车轱辘自转地太快,兰错过了那片景色。她回头看,但离得越远,倒影越变回了原来的灰土色。
她自觉失去了一些重要但被她忽略的时刻,擦身而过才后知后觉地留恋。
兰失落地回过头,前方是一个转弯口,她铭记着梓给她的忠告,提前抓住了刹车。
但她没料到对向车辆会突然闪烁远光灯,也没料到路口会蹿出行人。
车笛声与铃铛声相叠震耳,照明光束一下一下从兰身上跃过,高马尾随风刺挠着颈脖。兰惊魂未定地抓着单车把手,死死扣住了刹车。对面行人也伸手撑住了车篮。
“对不起!”兰忙下车致歉,上下打量了一圈对方有没有受伤。大夏天的对方还往身上裹了件薄外套,衣帽下又是戴帽子又是戴口罩的。神像影视剧中的逃亡人或杀手。
等等……
兰定睛细瞧,瞥见耳鬓金发险些脱口而出。黑衣人举食指抵在唇前,左右张望了会,接过兰手里的单车,空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跟我来。”
疾驶过程中兰瞄见钟表店墙上的时钟,现下已过七点,夕阳却仍挂在天上不肯退。仿佛过了今日就难见晚霞了似的。
车轱辘双双轧过石子,加上前段将是下坡路,兰双手抓紧透的衣裳,冲力过猛时她本能环住他腰部。兰敢说这比坐他的副驾驶还刺激。
“我们坐出租车不是能跑得更快吗?”
为了压过风声,兰大声喊道。虽然她不知道谁在追他们。
“目标太大了!这样才能快点甩开他。抓紧我兰小姐。”
闻言兰叛逆地抬起头,透过前人肩膀看,前方即将迎来大转弯。
“天呐!”兰立马将脸埋进透掉落的衣帽上,双手拧麻花一样揪着透的腰,她全然不觉自己使了几成力度,光顾着抱紧,别让这个护盾跑了。
“啊——”兰紧闭双眼,依据车轮提速与压弯的程度尖叫。
下一秒单车急刹,透双脚落地踩实,嗡鸣声吭哧吭哧地贴近耳际。
兰睁开眼,前面是火车轨道。他们实在是跑得够远。
“对不起,兰小姐。”
兰放松双手,堪堪扯着他的衣角。“为什么说对不起?”
“各方面都是。不论是拜师学艺的菜鸟侦探,还是突然裂变的卧底公安,这两个身份都不同程度地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实在羞愧。”
兰看不见他的脸,却鬼使神差地能预见他的表情。甚至预见他接下来的台词。
“这次也是,我本应登门正式告别的。”
“你也可以给我发短信。”
透沉默几秒,摇摇头:“我受到了更缜密的监视,不能在短信上表达太多,可如果只是普通的告别短信,又感觉缺失了什么。”
兰垂首看映在地面的影子,余晖在缓缓退场。咔嚓一声她心底某根弦断了。应该怪他,将再见这件事说得像永别。
“欸?”乱发扑打双颊,兰反应过来皮筋也断了。她从单车后座起身,回头看在地上打滚的皮筋。
“至少要当面告诉你。”
随话语扣下的还有一顶鸭舌帽。兰转身抬眼,透帮她扶正帽檐,强颜欢笑地用搞怪掩饰忧伤:“不然兰小姐真以为我死了怎么办?”
‘逃跑’了这么长一段路,兰这才看见透的正脸。他的五官没有变化,可莫名地就是能让人体会到:他跟安室透不一样。
而这样的他最接近她重新认识的他。他丢掉过往所有个性,反倒回归了自己。
可不对吧。兰想。真实的他就是这么老成的吗?笑得不开怀,脸也只板一个表情,将赴死刻在了眼球中心。
兰气不打一处来,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气什么,但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她攥紧拳头使劲往他腹部打。
“啊……”透始料不及遭了一击,弓腰捂着外套凹陷的位置,“兰小姐……”
“至少新闻会报道你尸体位置的吧。”
说罢兰拖走单车掉头,也不骑,就慢慢拖着走。
“哪个报社能截获黑手党之间的死伤情况啊……等等我啊兰小姐……”
这番躲人冒险看似紧张刺激,其实不然,他们并没有离开市区多远。再者如果有人寸步不离盯着他,他又怎么会露面。
两人悠哉散了会步,从黄昏走到黑夜,只字不提离别与险难,犹似明日还会相见。
可两人竟同步停了下来,默契感知到分别的时候到了。他们正处于公园步道的尽头,往前是孩童游玩的秋千区,两侧向下延伸的草坪通向不同的路。他们微微调转身位,相对而立。
“还是在这里告别比较安全。”透说。
“我想也是。”
说着告别的两人谁也没转身,就这么沉默对视了小十秒。兰拨拨单车铃,抬起下巴点了点路边的饮料售卖机:“说真的,请我喝酒吧。”
他们席地而坐,拉开啤酒拉环碰杯。些许酒沫溢洒在草坪上,酒未尝味先到,焦糊般的酒气扑面而来。
兰喝上一大口,苦涩味让她流出了眼泪,她撇去泪珠,道:“酒这么难喝啊。”
透仰头就是半罐,面无表情,却苦笑道:“应该是这两罐的问题,格外苦。”
兰:“很高兴认识你。”
透:“这也是我想说的话。”
酒劲助胆的两人终于提及以后。打趣说应该定个暗号,或者学偶像剧那样写个期限,多少年后在某某地点重逢,又或者手拿白玫瑰接头。
“兰……”透低喃,“我无法保证还能回来。”
“当然,我肯定会……”
“不,你不必。”
一个只喝了一口,一个酒量巨佳,何来醉酒胡言一说。
“你不用回来,就着你自己的路往前走就好了,我相信我们会再相遇。”
只要没有人承诺重逢的期限,就永远有可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