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嗡鸣被厚重的隔音层彻底吞噬,车子驶入一个绝对寂静的领域。车门无声滑开,外面不再是李家那种刻意雕琢的庭院,而是一片被精心驯服的、冷硬的自然。
巨大的灰色混凝土建筑如同从山体中生长出来,线条冷峻,棱角分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反射着傍晚铅灰色的天光,像巨兽冰冷的眼。空气清冽,带着雨后泥土和松针的冷香,吸进肺里,带着一种近乎刺痛的干净感。这里的光线很特别,不是李家那种炫目的水晶灯,也不是医院惨白的光管,而是被巨大玻璃过滤后,均匀铺洒开的、带着灰调的柔光,沉静,却不压抑。
我被那两个沉默如山的保镖“请”下车,双脚踩在冰凉微湿的石板路上。身体的虚弱感还在,像沉重的枷锁,但这具被系统修复过的、属于21岁李欢意的身体,骨子里潜藏着健康的力量。我只是……灵魂太疲惫了,疲惫到懒得驱动它。
【依依!这里好……好可怕!像科幻片里的秘密基地!】啾啾的声音带着点瑟缩,【不过空气好好哦,比李家那个闷罐子强多了……】
我无视了啾啾的碎碎念,目光空洞地扫过这巨大、空旷、冰冷得像艺术馆的前庭。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几块巨大的、形态原始的深色岩石散落着,几株造型冷硬的松树沉默伫立。绝对的秩序,绝对的冷感,也绝对的……孤独。像一座为标本打造的、恒温恒湿的完美囚笼。
保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示意我跟上。穿过一道自动滑开的、厚重的哑光金属门,内部空间豁然开朗。
挑高得惊人的客厅,空荡得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音。地面是冰冷的深灰色水磨石,墙壁是裸露的混凝土原色,巨大的黑色真皮沙发像岛屿般孤零零地搁在中央。唯一的暖色,是壁炉里跳跃的、无声的电子火焰,散发着虚假的热度。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层峦叠翠的山景,在暮色中只剩下浓淡不一的墨色剪影,像一幅凝固的、深沉的泼墨画。
这里的光线更暗了。阴影在空旷的角落堆积,寂静如同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耳膜上。没有佣人穿梭,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中央空调系统极其微弱、几不可闻的换气声。
“李小姐,您的房间在二楼。”一个穿着剪裁合体、质地精良的深色套装的中年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口,声音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设定好的程序,“请随我来。周先生交代,您需要休息,晚餐会送到房间。没有召唤,请不要随意走动。”
命令。又是命令。比李家的佣人更加直接,更加冰冷。我垂着眼,没有回应,只是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她身后。木质的旋转楼梯扶手冰冷光滑,脚步落在厚实的地毯上,悄无声息,仿佛行走在真空里。
二楼走廊同样空旷漫长。女人在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深色木门前停下,用一张冰冷的磁卡刷开门。
“这是您的房间。浴室在左侧。有任何需要,请按床头铃。”她侧身让开,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安放是否妥当,“希望您能安分守己,不要给周先生添麻烦。”
门在我身后无声合拢。
房间很大,延续着整体的冷硬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更深的暮色。一张宽大的床,铺着看起来柔软却触感冰凉的深灰色床品。没有多余的家具,没有装饰画,没有个人物品的痕迹,干净得像五星级酒店的样板间,也冰冷得像停尸房。
我走到窗边。玻璃冰冷刺骨。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散落在地面的星屑,遥远,微弱,与这里隔绝成两个世界。手指无意识地贴上冰冷的玻璃,留下模糊的指印。这具健康的身体,指尖是温热的,与玻璃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健康……多么讽刺。灵魂早已千疮百孔,这具完好的躯壳,不过是承载痛苦的容器罢了。
【依依……】啾啾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这里……好安静啊。好像……也没那么糟?至少没人吵你……】
“是安静。”我在脑海里回应,声音毫无波澜,“也是坟墓。” 绝对的寂静,对于一颗早已习惯了内部喧嚣和死寂的灵魂来说,既是解脱,也是更深的放逐。没有外界的干扰,那些盘踞在心底的、名为抑郁的黑色藤蔓,反而会生长得更加肆无忌惮。
我没有开灯,任由暮色吞噬房间的轮廓。走到床边坐下,床垫柔软地陷下去,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只是……累。身体被强行带到这个陌生的、由那个男人掌控的领域,精神在持续的紧绷和空洞中消耗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门被轻轻敲响,不等回应,便无声滑开。一个同样穿着深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年轻女人推着餐车进来。银质的餐盘盖下,散发出食物的温热香气,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她将餐点放在靠窗的小圆桌上,动作精准无声,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便又推着餐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完成了一次程序设定。
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胃里空空如也,却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那香气甚至带来一丝反胃。我依旧坐在床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落在窗外越来越浓的黑暗里。身体的本能需求,在灵魂的绝对疲惫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光影的缓慢移动,和体内那沉重如铅的疲惫感,在无声地流淌。
不知何时,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
这一次,没有敲门。
一股强大而冷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雪松与烟草味,瞬间侵占了房间内原本凝固的空气。那气息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打破了这片刻意营造的、坟墓般的寂静。
我背脊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手指拨动了最敏感的弦。没有回头,但全身的细胞都在尖叫着同一个名字——周绥岸!
沉稳的脚步声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不可闻,却清晰地踏在我的神经末梢上。每一步靠近,那股迫人的压力就增加一分。阴影从身后笼罩过来,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吞噬着我周围的光线。
最终,他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距离近到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度和那股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冰冷与灼热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他没有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之间,那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张力。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我依旧望着窗外浓稠的黑暗,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空洞的眼底映不出窗外的灯火,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在心底悄然滋生、缠绕,但更深沉的,是一种被冒犯领地的、冰冷的戒备。这具健康的身体在无声地抗议着侵入者的靠近,肌肉紧绷,指尖无意识地抠进柔软的床单。
沉默持续着。像一场无声的角力。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就在我耳后响起,低沉得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共鸣,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磁性,穿透了凝固的空气,也穿透了我勉力维持的冷漠外壳。
“这里的安静,” 他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微却无法控制的战栗,“还满意吗,欢意?”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鼓膜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笃定。他洞悉了我的疲惫,我的需求,甚至……我灵魂深处对寂静的扭曲渴望。然后,他把它变成了一件礼物,一件冰冷的、带着锁链的礼物,强行塞到我的面前。
我没有回答。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身体更加僵硬,那是一种无声的、倔强的抗拒。这具身体很健康,它本能地排斥着身后这个强大、危险、且意图不明的男人。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反而,我的僵硬和那细微的战栗,似乎取悦了他。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落在我后颈上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描着我的每一丝反应。
“看来,是不太适应?” 他低沉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玩味,像毒蛇在猎物颈边吐信,“还是说,这安静……太深了,让你害怕?”
害怕?不。是更深的空洞,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冰冷愤怒。这具健康的身体里,困着一个只想沉睡的灵魂。而他,这个掌控一切的猎食者,却非要撕开这层虚假的平静,非要逼我看清这无望的处境。
我猛地转过头。
动作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爆发力。这具身体的力量在这一刻被愤怒短暂地唤醒。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毫无遮挡地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视线。
那双墨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深邃得像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里面清晰地映着我此刻苍白、僵硬、眼底却燃烧着冰冷怒火的倒影。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又像蕴藏着风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了然于胸的残酷趣味。
“怕?”我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冰凌碎裂般的尖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砸向他,“周绥岸,你到底想做什么?”
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着,但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他脸上,不再闪避。这具健康的躯壳,此刻成了我唯一能用来对抗的武器,哪怕只是虚张声势。灵魂深处的空洞依旧在叫嚣着疲惫,但一股被强行激起的、冰冷的怒意,像荆棘般刺破了麻木的表层。
将我囚禁于此,给予我渴求的寂静,却又亲自来打破它。像驯兽师,看着笼中的困兽,在给予水和食物后,又用鞭子试探它的底线。
他看着我眼底燃烧的冰冷火焰,薄唇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笑容,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纯粹的、掌控全局的、令人心寒的兴味盎然。
“做什么?”他重复着,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压迫感瞬间暴涨,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冰冷的目光锁住我倔强却脆弱的抵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宣告般的、不容置疑的残酷温柔。
“欢意,我只是想看看……”他刻意停顿,目光像冰冷的解剖刀,一寸寸刮过我的脸,最终落进我燃烧着怒火的空洞眼底,“一只被强行折断了翅膀的荆棘鸟,在我亲手打造的笼子里,是选择在寂静中腐烂……”
“还是……重新学会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