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衣料,贪婪地汲取着身体的温度。我蜷缩在落地窗边,像一只被遗弃在雪地里的幼兽,背脊紧贴着同样冰冷的玻璃,寒意刺骨。窗外城市的灯火是遥远而模糊的星群,与室内电子壁炉散发出的虚假暖光割裂成两个世界。
周绥岸离开后留下的死寂,如同浓稠的墨汁,重新将房间灌满。这寂静不再是单纯的空白,它沉淀了花瓶碎裂的余音,沉淀了他冰冷审视的目光,沉淀了手腕残留的痛感和脚底伤口的刺麻,最终凝固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屈辱烙印的实体。
灵魂深处那片熟悉的黑暗蠢蠢欲动,像无数冰冷的触手,温柔地缠绕上来,诱惑着沉沦。沉下去吧,沉入那永恒的、无痛的虚无。那才是归宿。
这具健康的身体却发出无声的抗议。胃里塞满了冰冷的食物,沉甸甸的,带来一种陌生的、生理性的不适感。脚底的刺痛虽然微弱,却持续不断地刺激着神经末梢。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对寒冷的抗拒。
我闭上眼,试图放空,将意识沉入那片粘稠的黑暗。可这一次,黑暗不再纯粹。它被搅动了。花瓶碎裂的脆响,他掌心冰冷的触感,他眼中那残忍的兴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依依……】啾啾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你……还好吗?要不要我放点舒缓的音乐?或者……看看任务进度?】
“安静。”我在脑海里回应,声音疲惫而沙哑。音乐?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噪音。任务?那更像一个冰冷而荒谬的笑话。
啾啾立刻噤声。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遥远的光点熄灭了一些,夜色更加深沉。身体因为寒冷和蜷缩的姿势开始僵硬、麻木。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感终于再次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意识下坠。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混沌边缘时,一种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异样感,如同水底浮起的微光,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声音,也不是气味。是一种……震动。一种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来自地板深处的、规律的震颤。
像……心跳?不,更像某种大型机械运转时产生的、被厚重地基和隔音层过滤后残留的余波。
这感觉极其短暂,稍纵即逝。若非身处这坟墓般的绝对寂静,若非我的感官被抑郁折磨得异常敏感又异常迟钝,或许根本无法察觉。
那是什么?
一丝极其微弱的疑惑,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一个微小的涟漪,瞬间就被更沉重的疲惫吞没。与我何干?也许是这座堡垒本身的某种系统运行,也许是山风撼动了地基……不重要。
困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最后一点意识。我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在冰冷的地板上,沉入了无梦的、死寂的睡眠。
再次醒来,是被一种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光线变化唤醒的。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透进了天光,不再是夜晚的漆黑,而是黎明前那种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颜色。
身体像散了架,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僵硬和酸痛。蜷缩在地板上一夜的代价清晰无比地反馈在这具健康的躯壳上。我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活动着麻木的四肢,撑着冰冷的玻璃,试图站起来。脚底的伤口已经结痂,摩擦地面时传来一阵钝痛。
房间里依旧空无一人。餐桌上,昨晚的残羹冷炙早已被无声地收走,换上了一份看起来同样精致、冒着微弱热气的早餐。时间在这里,似乎只体现在食物的更替上。
【依依!你醒啦!】啾啾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点雀跃,【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没有理会它。目光落在紧闭的房门上。周绥岸的命令——“没有召唤,不要随意走动”——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但此刻,身体深处因寒冷和僵硬带来的强烈不适感,以及灵魂深处对这片死寂囚笼的、更深一层的厌烦,混合成一股冰冷的冲动。
我需要活动。哪怕只是在这座巨大的、冰冷的堡垒里,像幽灵一样游荡片刻。不是为了探索,不是为了反抗,仅仅是为了驱散这具躯壳里因禁锢而滋生的、更深的僵硬和麻木。
我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厚重的木门没有锁——或许,在这座由周绥岸绝对掌控的堡垒里,锁本就是多余的象征。轻轻拉开一条缝隙。
外面是同样空旷、光线昏暗的二楼走廊。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混合着清洁剂和极淡雪松气息的味道。没有人影。
我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滑出门外,沿着走廊漫无目的地移动。身体在缓慢的行走中逐渐找回一些知觉,僵硬的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这具健康的身体,在沉寂了一夜后,本能地渴望着舒展。
走廊两侧是几扇同样厚重的、紧闭的房门。我没有任何探究的欲望。只是沿着冰冷的墙壁,感受着脚底地毯柔软的触感,机械地向前。
走廊的尽头,是一段旋转向上的楼梯,通往一个独立的、类似塔楼的结构。楼梯扶手同样是冰冷的金属质感。
脚步不受控制地向上走去。没有目的,只是被一种莫名的牵引力驱使。塔楼顶端的空间不大,只有一扇门,虚掩着。
里面似乎是一个……书房?
我停在门口。一股陈旧纸张、皮革和高级木料混合的、独特而冷冽的气息从门缝里飘散出来,与楼下那种冰冷的现代感截然不同。这气息带着一种时间的沉淀感,一种隐秘的、被严密守护的氛围。
理智在警告:离开。不要踏入未知的领域。尤其是在周绥岸的地盘上。
但身体里那股因走动而稍稍活跃起来的、属于健康躯壳的探索欲,混合着一种被这独特气息勾起的、极其微弱的好奇心,以及……灵魂深处对楼下那片死寂空间的厌烦,驱使着我,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光线比楼下更加昏暗。厚重的深色丝绒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缝隙,吝啬地投入一束微弱的、带着尘埃光柱。巨大的深色实木书架顶天立地,占据了整整三面墙壁,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厚重典籍,书脊大多是深色烫金,散发着古老而肃穆的气息。中央是一张宽大得惊人的红木书桌,桌面光洁如镜,只摆放着寥寥几件物品:一盏造型复古的青铜台灯,一个打开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深色硬皮笔记本,一支躺在旁边的钢笔,笔尖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墨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对的、近乎神圣的寂静。仿佛连时间在这里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这里……是周绥岸的空间。一个与他外在的冷硬掌控截然不同的、隐秘而沉重的角落。
我站在门口,没有踏入。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掠过那些沉默的书脊,落在书桌中央那个打开的笔记本上。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只能看到深色的墨迹在昏黄的光线下微微反光。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了一些声响。不是昨夜那种细微的震动,而是……说话声?
声音很模糊,隔着层层楼板和厚重的墙壁,像隔着一层水幕。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分辨出是两个人,语速不快,带着一种刻意的低沉和谨慎。
“……必须尽快……他太警觉……”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断断续续。
“……那边……准备好了……只等信号……”另一个声音更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警觉。像丛林中弱小的生物,嗅到了捕食者之间危险的气息。
这两个声音……不属于这座堡垒里我见过的任何一张面孔。他们是谁?在周绥岸绝对掌控的堡垒深处,进行着这样一场隐秘的谈话?关于谁?关于什么“信号”?
我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赤脚踩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体本能地绷紧,属于健康躯壳的警觉性被瞬间激活。灵魂深处的疲惫和空洞依旧存在,但此刻,被一种更强烈的、对未知危险的直觉暂时压制。
谈话声还在继续,但更加模糊不清。我凝神细听,捕捉到的只有零碎的、意义不明的词语:“……风险……”“……不留痕迹……”“……淮安少爷那边……”
淮安少爷?周淮安?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死寂的心湖。那个在周家花厅被我冰冷驱逐、如同丧家之犬的周淮安?他……和这两个隐秘的声音有关?
谈话声戛然而止。接着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似乎在远离。
我僵在原地,背脊紧贴着冰冷的门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敲击着紧绷的神经。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碎片,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空洞的世界里掀起了冰冷而混乱的漩涡。
周淮安……隐秘的谈话……“信号”……“不留痕迹”……
这座看似由周绥岸绝对掌控的冰冷堡垒,它的深处,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阴影在流动,暗流在涌动。
就在我心神激荡之际,身后——塔楼楼梯的方向,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沉稳,规律,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周绥岸!他回来了!而且,正朝着书房走来!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我淹没!被他发现我闯入这个隐秘的书房,会是什么后果?昨夜花瓶碎裂的冰冷记忆瞬间回笼!
来不及思考!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我猛地闪身,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迅速而敏捷地躲进了书房门后一个巨大的、被厚重窗帘半掩着的落地窗凹槽里!那里空间狭窄,阴影浓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几乎是同时,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踏上了塔楼最后一级台阶。
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我蜷缩在冰冷的凹槽阴影里,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粗重的呼吸。冰凉的丝绒窗帘布料摩擦着我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这具健康的身体,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潜力和控制力,将所有的恐惧和存在感压缩到极致,如同壁虎吸附在岩石上。
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停顿了一瞬。
随即,门被推开。
周绥岸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微弱的光线,投下长长的、令人窒息的阴影。他并没有立刻走进来,而是站在门口,目光如同探照灯,缓慢而锐利地扫视着整个书房。
他的视线掠过巨大的书架,掠过宽大的书桌,掠过桌面上打开的笔记本和钢笔……最终,极其缓慢地,落在了我藏身的那个落地窗凹槽的方向。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冰冷的空气如同实质,压迫着我的肺叶。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以及……他沉稳得可怕的呼吸声。
他……发现了吗?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口吞噬一切光线的寒潭,精准地锁定了我藏身的阴影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