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寻常的周二夜晚,林晚在烟火气弥漫的厨房忙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海底椰排骨汤。刚把汤碗放在餐桌东侧那个约定俗成的位置——仿佛给无形的家人预留的席位——还未来得及解下沾了油点的围裙,异象陡生。
她对面的空气,如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般,无声地漾开一圈涟漪。氤氲汤碗升腾的热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聚拢。一道半透明的轮廓在氤氲雾气的掩护下,由淡至浓,渐渐凝实。
这一次,清晰的远超想象。白衬衫领口别着的纽扣、袖口卷起的利落折痕、甚至是垂眸时纤长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的那片微小淡影,都依稀可辨。他安静落座,半透明的指尖无意识地从汤碗温热的瓷沿划过,凝结的水汽在他近乎虚无的指腹上汇聚成细小的水珠。
“时许?”林晚握着汤勺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心跳在胸腔里敲击出密集的鼓点。
他抬起头,深海般的眼眸落定在她脸上,薄唇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嗯。”声音清冽,褪去了初时的滞涩,清晰得像打磨过的冰泉,带着一种沉静的磁性,浸透了空气。
林晚一时语塞。灯下,他的眼睛比她印象中更黑,浓墨般的瞳仁深处,清晰地倒映着厨房柔暖的光晕,仿佛是夜海深处落入的两点碎金。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看着他。
“你……能维持多久?”她把汤碗下意识地又朝他那边推了推,升腾的热气熏染着她的面颊。
时许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已能清晰搭在椅背上的那只手上,指尖收拢又松开,似乎在丈量这片刻的真实感:
“从你放下食物开始,”声音平稳,“大概一小时。”他顿了顿,视线掠过她围裙上星星点点的油渍,“今天的汤……闻着很好。”
林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打扮,手忙脚乱地去解围裙系带:“你……要不要试试?虽然知道你大概尝不到……” 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话未说完,便见他抬起那只半透明的手,指尖极轻地触碰到汤碗的边缘。碗里原本平静的汤液面,忽然微妙地晃动了一下,细微的涟漪中心缓缓聚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无声旋转。他抬眸看她,那双极黑的眼睛里,难得漾开一抹清晰的笑意:
“能感受到温度。真的很香。”
那一小时,时间被拉得格外绵长又轻柔。餐桌两端,两人第一次有了如寻常室友般“共进晚餐”的体验。林晚的声音轻快起来,如同溪流般叮咚流淌——陆辰宇终于攻克了椭圆曲线的喜悦、地铁口偶遇的沧桑歌者、楼下便利店新上的那款草莓牛奶甜度是否合适…… 时许大多静默倾听,偶尔接上一两句,声音低沉温和,却能精准落在她句与句的间隙上,仿佛那些细碎的点滴,他早已用无形的丝线串好。
当墙上挂钟的指针无可阻挡地逼近十点,许身体边缘的透明感肉眼可见地加深。他平稳地起身:
“我先走了。”语气如常,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明天……”林晚几乎是脱口而出,尾音扬起又急急顿住,后知后觉地脸颊微热,“……还会来吗?”问完竟有些不敢看他。
他的身影在空气里仿佛被微风吹拂的烛火,模糊地晃动了一下,声音却清晰而柔软地飘来:“好。” 随即隐入无形。
餐桌对面,汤碗里余温袅袅。林晚独坐片刻,指尖轻触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暖黄的灯光下,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某种沉静的凉意。原来,有人“共餐”与独自吞咽的滋味,云泥之别。
自此,每晚九点至十点,成了这个小小空间里固定的“一小时”。林晚的生活轨迹似乎被这点期待点亮。她开始潜心研究食谱,像为一场无声的考试准备答卷——周一是咕嘟咕嘟冒热气的番茄牛腩,周三的照烧秋刀鱼煎得滋滋作响鱼皮焦脆,周五的菌菇鸡汤飘着澄澈的油花。偶尔家教结束得晚,她也会在便利店打包精致的寿司盒饭,一路小跑回家。钥匙刚插进锁孔,心跳还未平复,便已迫不及待地将食物摆上桌面,目光紧盯着那片虚空,等待那道熟悉的半透明轮廓在暖光下重新凝聚。
“今天……陆辰宇月考成绩出来了,”林晚将一份刚煎好的龙利鱼轻轻推到他‘坐’的位置前方,鱼肉色泽金黄,“进步了十五名。”她的声音带着小小的自豪,“他妈妈给了一笔奖金。”她俏皮地眨眨眼,虽然无人应答,笑容却真切。
时许的目光落在洁白的瓷盘中,半透明的指尖划着盘沿轮廓:“是你教得好。”他停顿片刻,目光从鱼身上移开,落在她脸上,似乎想起什么,语气低沉了几分,“那天……你在雨里……”他没有说完,但林晚瞬间理解了那个“那天”。
她莞尔一笑,眼底一片澄澈:“很感谢你那把伞。”
灯光柔柔地泼洒下来,他似乎微微侧了侧脸,半透明的耳廓轮廓处,仿佛晕开一丝极其淡薄、难以捕捉的红,像是落日余晖在冰层上扫过最后一抹微光。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视线落在林晚右手腕内侧一道新添的红痕上:“这怎么弄的?”
“哦,下午搬资料的时候蹭了一下书架。”林晚无所谓地甩甩手腕,皮肤上赫然一道清晰的摩擦痕迹,“小伤,过两天就好。”
时许没再追问,只是那双沉静的目光停留在那道伤痕上,比凝视那盘龙利鱼的时间更久。他轻轻呢喃:“等我。”
随后,他带着沾了药膏的棉签,轻轻点了点那处红痕,冰冰凉凉的触感直达心底。
这固定的“一小时”,内容渐渐丰盈起来。一次心血来潮,林晚打开了小投影仪,随手挑了一部怀旧老电影。光影在墙壁上流淌,也投映在身旁那个半透明的身影上。
他看得专注,侧脸被屏幕光线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眼睫垂下时的弧度显出几分与以往不同的柔和温顺。林晚的目光不知不觉从荧幕移开,直到被某段煽情的情节勾回神,才发现自己眼角竟有些湿意。她偷偷用指节抹掉水痕时,分明感到身侧那片空气,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流动了一下。她知道他看见了。
“其实……”黑暗中,林晚的声音细如蚊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你可以……坐近一点的。”仿佛在提出一个极冒昧的要求。
身侧的空气凝滞了几秒。几缕微冷的空气无声地掠过她的身侧,她甚至能感觉到沙发柔软的表面,在距离她身体一拳之遥的旁边,微微地陷落了一点点弧度。他身上那种独有的、类似月光浸透寒泉的气息,无声地靠近了些许。不是触手的冰凉,更像是一片宁静的清凉月光悄然笼罩。
“这样……可以吗?”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得像夜风穿过林梢。
林晚的心跳在瞬间失去了节奏,她用力点头,视线重新聚焦在跳跃的光影上,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依赖与牵绊,如同藤蔓,在每一个固定的黄昏破茧而出,悄然缠绕。时间临近九点前的期待感,成了林晚每日的焦灼。晚餐前构思的“今日话题”清单,超市里下意识为对方口味停留的手——她甚至知晓他偏好食物里那一点若有似无的清雅原味,如同知晓他曾在学府中描绘未来空间的蓝图,知晓那场倾覆一切的车祸前,他书案上静静躺着一张梦寐以求的异国画展请柬。
“你……”这个问题在林晚心底萦绕过千百遍,终究在一个阴霾弥漫、细雨飘摇的夜晚脱口而出。她低头,用汤勺机械地搅动着碗里温度渐失的米粥,粥面晃荡,模糊了碗底的纹路,“那场车祸之后……为什么会选择……” 终究未能吐出那个沉重的字眼。她没勇气抬头看他。
沉默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散开来,沉重而粘滞。林晚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落在自己发顶,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冷峻审视。许久,许久。久到窗外的雨丝仿佛凝成了冰晶。一个极其轻缓的声音才荡开,带着一种久埋深雪的疲惫感,字字清晰:
“腿……废了。倾注心血的设计稿……被信任的人剽窃。”他停顿,每个词都像是磨砺着砂砾,“那时候……我看不到任何未来。”
话语平静,仿佛事隔经年的旁观者在重述情节。林晚猛地抬起头,恰好捕捉到他那只搭在桌沿的手——半透明的指尖正微微蜷缩着,似乎在强抑某种无形的情绪。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脱口而出,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笃定,目光灼灼地迎上他的,“现在有我啊!虽然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大本事,但至少——” 她指指他面前的“食物”,又指指自己,“我能陪你说话,给你做饭……也许,也能做一点点的光?”
他的视线胶着在她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复杂的光芒剧烈地涌动:有深切的痛楚如幽潭泛起,有猝不及防闯入她这般直白宣告的讶异,更深层处,还有一丝她此刻尚难以解读的、如同被骤然唤醒的水面般波动的情感。他薄唇微启,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言语要挣脱束缚……
“当——”墙壁挂钟发出一声清晰的轻响,十点整。
就在这戛然而止的瞬间,他的身影边缘瞬间漾开模糊的涟漪,轮廓如水墨遇水般虚化开来。
“时许!”林晚情急之下喊出声。
那趋于消散的轮廓,在她急切的呼唤中竟奇异地稳固了一丝。他侧过头,无声地看向她。
林晚几乎用尽全力抓住这最后的瞬间:“明天……明天我做龙井虾仁!你喜欢的那个,好不好?” 她的声音急切地追向那片即将消散的透明体。
一抹清晰的、如同新月破开云雾般的弧度,在他唇角蓦然绽放。不再是若有似无的牵动,是真实的、带着冰层融解暖意的笑容。他对她坚定而温和地颔首,随后再无留恋地归于无形,只留下空气中一丝微凉的气息。
客厅重归寂静,眼前唯余一碗渐凉的粥。林晚却未觉空虚。她缓缓踱至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窗外细雨如丝,凉意拂面。她将脸颊贴上冰冷的玻璃,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胸腔被一种柔软而饱满的情绪塞满。
这之后的日子,那“固定一小时”悄然长出延展的触角,偶尔竟能缠绵到十点零五、零十分。餐桌上的话语也渐渐如开闸之水,淌过日常的河床,深入彼此记忆的幽谷。林晚窥见了一个更完整的时许:温柔的内核被包裹在厚重冰冷的痂壳之下,而她那些细碎的陪伴和坦露的心事,正如同溪水,悄然冲刷、剥蚀着那份隔绝世人的孤寂。
他愿意聆听,也开始在她小心翼翼的询问下,展露那些尘封角落的、不曾示人的过往。
一个难得闲暇的周末夜晚。林晚一反常态,精心张罗了满满一桌饭菜。色泽诱人的咕咾肉,晶莹剔透的虾仁蒸蛋,碧绿的蚝油生菜……甚至还有一小瓶低度数的梅子清酒。时许显形后,目光扫过丰盛的餐桌,微微一怔,带着疑惑看向她: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哪有什么特别?”林晚嘴角噙笑,利落地倒了一杯梅子酒——并非为他准备,更像某种仪式感的存在,将它轻轻推向他面前那片虚空,“就是想……谢谢。”
“谢什么?”他追问,眼神带着探询。
“谢你……一直陪着我啊。”林晚也端起自己的那杯酒,对着空气做出一个敬酒的姿势,俏皮地挑眉,“敬我们这一小时的……日常珍贵。”
他注视着她眼中明亮跳跃的微光,迟疑了一瞬,竟真的伸出手,虚悬在酒杯上方,做了个仰头“饮尽”的动作。酒精自然无法作用于他,但林晚分明感觉到,他望过来的眼神,像初春消融的冰河,水流变得格外柔缓澄澈。
“小晚,”他的声音似乎比往常沉了几分,像带着某种重量。
“其实……”
话音被门板上骤然炸响的拍击声生生撕裂!
“砰砰砰!砰砰砰!”
力道猛烈得让门框都在震颤。
林晚笑容僵在脸上:“谁?”这么晚了?
“林晚!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门外传来一个男人含混不清、粗粝刺耳的咆哮,混杂着浓烈酒精的气息,“老子找到你了!”
林晚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心脏猛地下沉。是他!那个从前公司离职后还阴魂不散、拖欠工资不说还动手动脚的吴主管!
“给我开门!听见没有!再不开……别怪老子……”更加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和更剧烈的捶打声穿透门板,像冰锥直插脊背。
林晚惊得后退一步,几乎能嗅到那酒气混着恶意的味道。下意识的,她飞快地闪身,躲向身后那片此刻唯一能给予她支撑感的“存在”——时许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他周身再无平日那份克制的温润,冰冷的气息无声弥漫开,目光穿透猫眼孔洞,落在外面的黑暗处,像淬过寒冰的刃锋,只有一片凛冽的漠然。
“别开。”他开口,声音沉得像浸透寒冰的古井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却蕴含着某种强大的安定感。
门外叫嚣声浪更高,带着下流的辱骂和身体撞门的哐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狰狞。
林晚牙关紧咬,身体无法控制地轻微发颤,几乎将整个人缩在他半透明但无形无质的躯影之后,手臂紧紧环抱住自己。
时许的目光从门锁上移开,极其短暂地掠过她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闪而过——是愤怒?是寒意?或许更深一层处,是某种无声碾过的疼痛。
他重新转向那扇被疯狂拍打的门板,沉默得没有一丝多余动作。
下一秒!
“砰——咚!!”
一声闷响夹杂着骨头磕碰地面的脆响猛地传来!
紧接着,门外爆发出一声极其惨厉、几乎变了调的惊嚎!
然后便是一连串慌不择路、跌跌撞撞、重物碾压楼梯的滚落声……伴随着撕心裂肺、语无伦次的哭喊:“滚开!鬼!滚开——!” 那声音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楼梯下方,只剩下空旷楼梯间回荡着恐怖的余音,然后……归于死寂。
林晚的身体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猛地扑向猫眼——楼道的声控灯惨白地亮着,门口那片光洁的地砖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远处楼梯拐角还隐约传来一些碰撞杂物后的稀里哗啦声。那个令人作呕的人消失了。
虚脱感瞬间袭来。她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门板上,急促的呼吸难以平复。
身侧的身影猛地晃动了一下!方才清晰凝实的轮廓边缘,如同信号接收不良的影像,瞬间撕裂扭曲开数道虚影!透明的质感急剧加深,几近溃散!
“你……”林晚瞬间被巨大的恐惧与揪心替代了后怕,立刻扑向他变得极其不稳定的位置,“你怎么样?!”声音里带着哭腔,“是不是刚才伤到了?消耗太多了?”
他的身体在空气里艰难地凝聚着光点,那唇线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却显得苍白而勉强:“没事。”声音如风中飘絮,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抬起一只手臂,手指在几近破碎的状态下,虚悬在她耳廓旁的几寸空气里,最终也只化作一股微凉的气流拂过她的鬓角。
“……别怕,”最后三个字,他耗尽力气,凝成一丝气音,“有我在。”
话音散尽的瞬间,那最后一点勉强维持的稀薄光晕也彻底归于虚无。
客厅里顿时只剩下林晚一个人,和桌面上那些已经彻底失去温度的精致菜肴。劫后余生的心悸还在胸腔里擂鼓,却也被另一种更为汹涌的、带着刺疼的暖流覆盖——那暖流源于他近乎崩溃边缘的守护,源于那句拼尽全力的“有我在”。
她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向餐桌。目光掠过他对面那把此刻空荡荡的椅子,光滑的椅面上似乎还残留着无形的温度。灯影摇曳,空荡的位置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时许,”她的声音极轻,却充满了某种近乎虔诚呢喃,“谢谢你。”
窗外,月光穿过云层缝隙,温柔地洒落,在空椅边缘描摹出一圈朦胧的光晕。林晚知道,这一刻的消散不是告别。明晚九点整,那熟悉的半透明轮廓必将准时在灯光下重新汇聚,带着专属的微凉,和那片能让她整个世界稳固沉静下来的“温度”。
而那些尚未说出口的话,那些在这一小时里悄然升温、无声缠绕的情愫,如同这夜复一夜准时降临的月光,温柔又坚定地渗入了这方小小屋檐下的每一缕空气,沉入了每一个被期待的明天,等待着下一次钟声的敲响,在寂静中继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