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五的夜晚,夜的暖风钻进未关严的窗缝,将空气熏得越发暧昧。暖黄的灯光下,一只空酒瓶歪斜在沾着水果汁水的果盘旁,梅子酒残存的清甜香气混着林晚发间洗发水的清新、和微醺后身上散出的淡淡暖意,在空气中交融发酵。
林晚伏在铺着格子桌布的餐桌上,脸深深埋进交叠的手臂里,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对面,那个半透明的身影静默地“坐”着,悬在空中的指尖,离她蜷在桌面的手背只余寸许,却始终没能落下——像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
“好热”闷闷的声音忽然从她臂弯里钻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和酒后的憨态,林晚猛地抬起头,额头和鼻尖压出了浅浅的红印子,一双眼睛被酒气熏得晶亮,笼着一层迷蒙的水雾,她比划着,手指胡乱在空中划了个大圈,声音拖得软糯含混,“我给你……买了新的碗!骨瓷的!你要不要看……”
时许的目光落在她绯红的颊边和那失了焦点的眼睛上,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今晚夏璐拉她去了“享受生活”显然效果卓著,火锅店那几壶梅子酒放倒了她这个实打实的酒量洼地。
“慢点说。”他的声音比往常更低沉,像浸了温水的丝绒,手抬了抬,却又无声的放下“东西又不会跑。”
林晚眨眨眼,目光试图聚焦在他脸上,焦距却散成了好几处。忽然,她像是捕捉到他刚刚悬空的手势,吃吃地笑起来,带着一种酒醉后孩童般的狡黠:“时许……你刚才,是不是想……摸摸我头发?”她甚至微微歪着头,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无声地散开在他半透明的衬衫纽扣附近,声音黏糊糊地挤出来,“……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呀?”
空气骤然冻结。时许半透明的轮廓边缘猛地漾开一阵水波似的涟漪,他定定地迎着她近在咫尺的目光,那双平日里清明干净的瞳仁,此刻被酒精浸泡得像蒙了水汽的琉璃,清晰地映照着他瞬间僵硬的表情。那里面有他自己的错愕,像水面被投石惊起的波纹。
“我……”他干涩地开口,嗓音低哑,后两个音节像是卡在了齿轮里。二十六年生,三年游荡于生死的缝隙,见惯人心算计,更在彻底的寒寂里将胸膛深处最后一点余烬封存……从未想过,会被如此直白、如此毫无防备地击穿心防。
见他怔忪,林晚反而得寸进尺般又凑近了一分。彼此间仅存的空间被她的气息彻底挤占。鼻尖几乎要触到他虚无的轮廓,带着滚烫的温度。
“……不说……就是默认啦?”她弯起嘴角,像个看穿秘密的孩子,却又在下一秒忽然瘪起嘴,眼里刚刚氤氲的水汽迅速凝成饱满的珠泪,毫无预兆地坠落。不是宣泄的痛哭,只是安静的、一颗接着一颗的泪珠,砸在木质桌面上,“嗒……嗒……”沉闷的微响,却如同重锤,敲击在时许已然冻结的灵体深处。
那颗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那个名为灵魂的东西,骤然传来一阵碎裂般的剧痛——比得知双腿永久瘫痪时的空茫更甚,比眼睁睁看着心血被窃取却无力申辩的愤怒更烈,是一种……清晰的、为眼前这人落泪而起的、无处安放的疼痛。
“别哭。”几乎是本能,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指腹——那接近虚无的部分——意料之外地触碰到了实质!
是带着体温的、柔软微湿的脸颊皮肤!
两人同时僵住。林晚的哭泣戛然而止,眼中泪水欲落不落,悬在睫毛上,像挂着露珠的花瓣。她呆滞地感受着那微凉却异常清晰的触感。
他的指尖清晰地感知到了柔软的弧度,真实的、不属于阴间的温热。
“我能……”他的声音绷紧了,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碰到?”指尖微微战栗起来。
林晚慢了半拍,才懵懵地点头:“凉凉的……”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时许猛地收回手,如同被那真实的温度灼伤!他死死盯着自己那只手——掌心至指尖的轮廓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可见,甚至能辨识出皮肤的纹理,一种介于半透明与实质之间的奇异存在。
是什么?是她的眼泪带着炽热的生命力穿透了阴阳的屏障?还是这汹涌决堤的情绪本身,搭建了短暂的通道?还是……她日复一日的供奉?
“……我父母……”一股压抑许久、沉入泥沼的黑暗骤然翻涌上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沉入了不见底的寒潭,主动撕开了从未触碰的伤疤,“他们走的那天,我还在国外,盯着那张期盼许久的画和设计,想象着回来和他们分享……”他顿了顿,窗外浓重的夜色似乎都吸入了他的瞳孔深处,凝聚成三年前那个倾盆大雨的下午,“飞机落地,手机里的,是冰冷的死亡通知单。没有告别,什么都来不及。”
林晚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忘记了擦拭脸上的泪水。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亲口提及那对被他深藏心底的亲人。
“现场……没有完整的东西了。”他语调平板,却透着刺骨的冰冷,视线穿透窗户,凝固在虚空的某一点上,“很惨烈。”
极致的平静,是风暴中心的死寂。林晚的心脏狠狠揪紧,她能想象那瞬间倾塌的世界是何等惨白。她想伸手握住他,哪怕只是抓住那团模糊的光影,给他一点支撑。手臂却停在半空。
“…后来呢?”她小心翼翼地问,声音细弱。
“处理后事时,一辆失控的车直接撞了我,肇事者喝过不该喝的东西,精神失常。医生说,‘永久性’脊髓损伤。”他吐出那个冰冷的医学术语,唇角无意识地勾起一点极其微弱的弧度,“那时就觉得……整个世界像一部设计拙劣的戏剧,对我开了巨大的玩笑。”
“而那篇设计稿,被跟了我两年的助理拿走了。他捧了奖杯,媒体还在鼓吹他的才华。而我……”他的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声音里没有愤怒,只剩下尘埃落定般的疲惫,“连支撑自己站在法庭上的力气都一并失去了。”
冰冷的字句砸在林晚心上。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得到了残忍的解答——一个曾在光明坦途上奔跑的人,如何一步步被绝望的浪潮拖入深渊,直至吞噬。新闻里那轻描淡写的“自杀”,背后是连续不断的天崩地坼。
“这房子……”时许的目光终于扫过四周熟悉的墙壁,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是父母送我的婚房,我‘死’后,他们急着要脱手……没人敢要。”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后来是出租了。第一个租客……在客厅里贴满了符咒,想把我‘请’出去。” 他停顿,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霜,“第二个,偷拍每个角落,想卖给猎奇网站。第三个……”他戛然而止,没有说下去,但那眼底骤然加深的、近乎实质性的冰冷嘲讽,已经道尽了一切。
林晚眼前闪过那些刻薄的评论——“缺德房东”、“骗外地人”,原来每一条,都指向他曾经历的不堪与算计。
“他们都怕我。”他的声音里揉进了深重的疲惫,像跋涉了千年,“或者想从我身上榨取点什么……直到你来了。”
他的目光终于从虚空落回到林晚脸上,那双墨玉般的眼瞳深处,不再是初时的冷漠疏离,也褪去了后来习惯性的温和底色,翻涌着一种几乎将她心神吸卷而入的复杂洪流。
“但你不怕。”时许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那只刚刚缩回的手,再次试探性地、坚定地伸向她满是泪痕的脸颊。指尖落定,带着初雪消融般的冰凉,却又无比真实地传递着存在感。“你会对着空椅说话,会把洗好的樱桃一颗颗摆好……”他一点点细数着,声音里有种奇异的暖意,“你笨手笨脚的,怕黑还总被吓着,哭得稀里哗啦还要强撑着说自己是‘唯物主义斗士’”
他声音很轻:“晚上还要抱着小熊睡觉。”
林晚脸颊瞬间烧得更红,把头往旁边扭了扭,试图避开那凉凉的手指和他直白的话语,嘟囔着抗议:“……还不是因为……穷……”
“我知道。”他突然低低地笑了出来,那笑意像冰面乍破流淌的春水,消融了他眼底深埋的霜雪,“你啃着最便宜的饭团,却会拿着半个月伙食费去端一份鳗鱼饭给我……”
他的话语温柔地停顿了一下,那只轻抚着她脸颊的手,顺着细腻的线条,极其缓慢地向下,停在了她圆润柔软的耳垂上。冰凉的触碰让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个轻颤。
“晚晚,”这个从未出现过的称呼从他唇间溢出,轻得像一片羽毛,“你知道吗……当你拉开厚厚的窗帘,阳光第一次泼洒进来的时候……当你抱着那个可笑的布偶兔子,假装凶巴巴跟我‘谈判’的时候……当你蹲在门边,哭得像个迷路小孩,抽抽噎噎说‘再逼我就回家’的时候……”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一下那软嫩如花瓣的耳垂。
“……我才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轻得仿佛怕惊碎这个场景,“这三年来,漫长得让人发疯的黑暗……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林晚的心跳猛地撞在胸腔肋骨上,发出擂鼓般的鸣响。酒意被这番话惊得瞬间蒸发大半。她睁大眼睛,泪意尚未退尽的瞳孔清晰地映出他此时的样子——轮廓稳定,眼神深邃,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小小一个、呆呆的自己。一股汹涌酸涩的怜惜猛地冲上鼻尖,比酒精更猛烈。
“时许”她艰难地开口,声音破碎带着哭腔,“我以前不知道……对不起……”
“傻姑娘,”他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眼下滚烫的泪痕,那冰凉的感觉此刻却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全感,“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难过,也不是为了听一句抱歉。”
“那是为了什么?”她执着地问,眼神里是褪去懵懂后的柔软和专注的探寻。
“只是想让你知道,”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秒,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喉结滚动了一下,“谢谢你像一道光,撕开了我那间积满灰尘的死屋。”他顿了顿,声音里揉进某种奇异的沙哑,“也让我重新体会到,原来不全是恨才可以构成‘执念’……”
他没有说完那句话,但林晚在那双黑眸深处震荡的光芒里,捕捉到了那呼之欲出的含义。
梅子酒残余的甜香、灯光的暖意、彼此吐纳的微热气流,在狭小的空间里奇妙地糅合,酝酿出一种粘稠的、心尖发颤的悸动。林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喉结上下滑动的线条上,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时许……”她鼓起所有的勇气,声音带着微颤,“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她把“喜欢”这个沉重的词,藏在了句子的尾音里。
沉默在拉长的光影里弥漫。时迎着她毫不躲闪、甚至带着羞怯期待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他习以为常的衡量与畏惧,只有最干净的光和小心翼翼的水波。时间仿佛被冻住,只有挂钟指针永恒不变的滴答声在背景里计数。
“嗯。”
一个单音节,落得极轻,却像投入深海的巨石,在林晚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暗涌。视线在空中无声地交缠,千言万语沉浮流淌,浸满了这个被微光笼罩的角落。
窗外,晚风不知何时已然止息。银白的月光透过轻盈的纱帘,将斑驳的影子泼洒在宁静的地板。时许的指尖依旧停留在她的颊侧,那微凉的触感正逐渐与她脸颊的灼热相融,化作一种奇异的温度。
“我好像”林晚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娇憨和难以掩饰的羞窘,“真的有点醉了……”
一声极轻的、如同冰面裂开细纹的短促低笑从时许喉间溢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嗯……醉得面颊都红透了。”他揶揄道。
“才没有!”林晚猛地抬头辩解,却因动作幅度过大,身体失去平衡,一头直直地撞进了“前”方那片本该虚无的空气中!
然而,她没有摔下去。
一个清晰的、带着沉静微凉的“怀抱”将她稳稳地容纳其中!
撞击的冲力让两人都僵住了。
林晚整张脸埋在一片微凉的、如同上好丝绸般的“存在”里,鼻尖甚至蹭到了某种类似衣料纤维的纹理!她能清晰地勾勒出双臂环抱她的轮廓,坚实、稳定,甚至……能隔着那奇异的存在,隐约捕捉到类似沉缓心跳的微震?是错觉?抑或……她不敢深想,也忘了要抬起头。
时许同样震愕难言。怀抱里沉甸甸的重量,温软的身体线条紧贴着他非实体的存在,发间暖甜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上来……一切都真实得可怕,也……滚烫得可怕。
时间的沙漏仿佛被翻了个面,就此停摆。
几秒钟的静止后,一只微微僵硬、却不容置疑的手臂悄然收紧,以一种极尽珍视又无比稳固的姿态,将怀里的暖意轻轻圈锁。这个拥抱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坚定。
他缓缓低下头,下颌若有似无地蹭过她蓬松柔软的发顶,发丝间那清甜的香气更加清晰。一个低沉得如同从胸腔深处共振出的声音拂过她的耳朵:
“晚晚,睡吧。”声音里揉碎了白昼里从不曾有过的沙哑与温柔。
“……嗯?”她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含糊不清。
“我守着。”许简短地承诺,声音里的沙哑沉淀下去,化作一片磐石般的安稳寂静。
怀中的人缓缓松懈下来。酒精带来的混沌和长久累积的疲惫,被此刻奇异的安实感彻底放行。林晚只觉眼皮重若千钧,含糊地嗯了一声,无意识地在他微凉的“怀抱”里蹭了蹭,仿佛寻找到最舒适的港湾,低低呓语:
“……时许……你不能……骗人……”
“嗯。”
“要……一直陪着我……”
“好。”
时许维持着环抱的姿态,低头凝视着臂弯里已然沉入梦乡的女孩。暖黄的灯光亲吻着她安静闭阖的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两弯柔和恬静的阴影,唇瓣微张。
他伸出一只清晰得几乎可见骨节的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她微微蹙着的眉心,将她抚平。动作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怜惜。
笼罩着他灵体的光影轻轻摇曳,如同呼吸般起伏。
三年了。
这具被死亡冻结、本该只余冰冷与虚无的躯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碰到“生”的温度与重量。那温暖透过指尖、透过怀抱,一点点渗入早已冰封的灵核深处,像初春的第一缕风,悄然唤醒冻土下的生机。
也许……
这被称为“执念”的东西,真的会因羁绊而蜕变?从曾经对命运刻毒的诅咒,对这世界的疏离与放逐,沉淀为此刻……
只想紧紧拥着怀里这份温暖到让他灵魂深处都在震颤的存在。
客厅的挂钟忠实地走过子夜十一时,早就远远超过了那“固定一小时”的界限。
然而,光雾依旧。
时许抱着林晚,以这样几乎不可思议的方式,坐在那盏昏黄的灯下,静默地注视着窗外渐次沉落的月华。
光影无声交织,时间悄然流淌。
就让他……
再贪婪片刻吧。
这偷来的、真实的温度。
再……
多陪她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