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妹醉梦熙自小便爱舞刀弄枪,立志做那闯荡江湖的侠女,这天她正于院中挥剑,白衣翻飞间忽见恋人觅家二舅伯觅坤的大儿子大风抱着裁革用的牛皮走来,原是要为她缝制护腕护膝,好让她练剑时更稳妥些。
八妹醉梦熙自小痴迷舞刀弄枪,一袭白衣在身更显侠女风骨,立志闯荡江湖的她,此刻正见恋人——觅家二舅伯觅坤的大儿子大风,手捧裁革用的牛皮走来,原是要为她裁剪缝制护腕护膝,好让她练剑时更护周全。
时值轩辕纪年蔷薇之世的暮春,盛世江南的宛城笼在一片淡粉色的烟霞里。西子湖畔的醉府后院,几株垂丝海棠开得正盛,风过处落英如细雪般簌簌飘落,沾了青石板路一层碎锦。八妹醉梦熙立在庭院中央,一袭月白软缎劲装勾勒出纤细却利落的身形,发间松松挽着同色发带,几缕墨发随动作拂过颊边,衬得她那双眼眸亮如寒星。她手中长剑正挽出半朵剑花,剑锋划破空气时带起清越的声响,惊得廊下挂着的画眉扑棱棱振了振翅膀。
这狼女自幼便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性子像极了山野间的孤狼,飒爽中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此刻她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光洁的额头滑落,却浑然不觉,只专注于剑招变化,剑尖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似惊鸿掠水,连那身白衣都仿佛有了生气,随招式翻飞流转,宛如一朵绽放在风中的白蔷薇。她心里正默想着话本里那些侠女仗剑天涯的故事,眉梢眼角都带着几分憧憬,若能像书中人那般路见不平、斩妖除魔,纵是风餐露宿也胜过深闺里的胭脂水粉。
“熙丫头,歇会儿吧,看你这汗出的。”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自月亮门处转了进来。来人是觅家二舅伯觅坤的大儿子大风,他年约二十,身着青灰色粗布短打,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抱着一卷油光水滑的深褐色牛皮,牛皮边缘还带着未修剪整齐的毛边。大风生得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皮肤是常年劳作晒出的健康麦色,笑起来时眼角会堆起几道憨厚的褶子,整个人透着股庄稼汉的质朴与实在。他脚下是双厚底布鞋,踩在落英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醉梦熙收剑而立,剑尖拄地,微微喘着气看向他,眼尾因练剑而泛起一抹薄红:“大风哥,你怎么来了?”她说话时,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带着几分亲昵的熟稔。
大风快步走近,将牛皮放在石桌上,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声音带着点憨直的笑意:“俺娘让俺给你送点东西来。你看你这练剑,护腕都磨破了边,膝盖上的布也见了白茬,哪能经得住这般折腾。”他说着,伸手拿起桌上的牛皮,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摩挲着,“俺跟镇上的皮匠学了裁革的手艺,想着给你缝副护腕护膝,牛皮结实,耐磨,你练剑时套上,也能少受点磕碰。”
醉梦熙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护腕,果然那月白色的布料边缘已经起了毛球,膝盖处也确实有了磨损的痕迹。她心里一暖,像被春日阳光晒得发暖的溪水,潺潺流过心田。这大风哥总是这样,话不多,却总在细微处透着关怀。她想起上次自己练剑时不小心擦破了手肘,大风便是默默送来伤药,还特意砍了根结实的枣木给她做剑鞘。
“又让你费心了。”她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只是这牛皮……裁起来可费功夫,你农忙时还要下地,哪有闲空做这个。”
大风摆摆手,从腰间掏出一把磨得锃亮的裁皮刀和几枚粗针,铺在石桌上的牛皮旁:“不费功夫,俺夜里点着灯就能做。你看这皮子,俺特意挑的上好水牛皮,厚实着呢。”他拿起裁皮刀,在牛皮上比划着,目光专注而认真,“先按你手腕和膝盖的尺寸画个样,再慢慢裁开,边缘得用锥子打了孔,拿麻线一针针缝结实……”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步骤,仿佛在谈论什么要紧的大事,阳光透过海棠花枝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醉梦熙站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天,比往日里更添了几分暖意。她伸手拂去石桌上的花瓣,轻声道:“那……我帮你递针吧。”
大风抬头看她,见她白衣胜雪,鬓边还沾着一瓣海棠,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他黝黑的脸颊竟微微泛红,低下头去,声音也低了些:“好。”
庭院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画眉偶尔的啼鸣,和风吹过花叶的沙沙声。石桌上,牛皮的褐色与针线的麻色相映,而那袭白衣与青灰短打,也在这暮春的江南,构成了一幅最寻常却也最动人的图景。
暮春的风卷着西子湖的水汽漫进醉府后院,廊下那盆墨兰正散着清冽的香。醉梦熙蹲下身替大风按住牛皮边角,月白袖口拂过皮革表面,指尖触到粗粝的纹理时,忽的想起三年前在山野间初见这少年的模样——他背着猎弓从松林里钻出,肩头落满松针,手里攥着半只野兔,见她蹲在溪边磨石剑,黝黑的脸上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嘴笑,露出颗微歪的犬齿。
“这皮子得先拿锥子打眼。”大风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手里的铜锥在牛皮上起落,“笃笃”声混着海棠花瓣坠地的轻响。醉梦熙抬眼望他,见他额前碎发被汗水黏住,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阴影,握锥子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虎口处还留着去年帮她削箭杆时蹭的旧疤。
“去年你给我做的护肘,前几日练‘流星逐月’时被剑穗勾破了。”她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卷着腰间剑穗,“本来想自己补,可针脚总歪歪扭扭的。”
大风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铜锥停在半空:“早该跟俺说。”他抬眼看她,目光落在她腕间那圈磨毛的布料上,眉头微蹙,“女孩子家手巧,你咋就……”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转而从布包里摸出个油布包,“俺娘让俺给你带了块桂花糕,说你练剑费神。”
油布展开时,甜香混着牛皮的味道漾开来。醉梦熙捏起一块咬了小口,糯米的软糯裹着桂花的清甜在舌尖化开,忽然想起昨夜灯下,母亲指着她磨破的护腕叹气:“哪有姑娘家整日舞刀弄枪的,将来谁……”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可此刻看着大风笨拙地用粗麻线穿针,忽的觉得母亲那声叹息也似这春风般,没了半分重量。
“你看这针脚得斜着走,”大风将缝了一半的护腕递到她眼前,麻线在牛皮上织出歪歪扭扭的纹路,“皮匠说这样才结实。”他说话时,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的旧伤——那是去年她练剑脱力时,他扑上来替她挡剑鞘留下的疤痕,如今已淡成浅粉色的细线,像落在麦色肌肤上的一道月牙。
醉梦熙忽然伸手握住他持针的手。少年的手掌粗糙温热,指腹覆着厚厚的茧,掌心生命线的纹路深而清晰。大风的身子猛地一僵,铜锥“叮”地掉在石桌上,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飞起。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远处传来大姐醉梦香呼唤丫鬟的声音,夹杂着二姐醉梦甜逗弄画眉的笑声,而近在咫尺的,是彼此加速的心跳,像此刻石桌上那根没穿进针眼的麻线,在暮春的阳光里微微发颤。
“俺……俺再试试。”大风想抽回手,却被她握得更紧。醉梦熙低头看着他手心里的疤痕,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天,原不必去想什么江湖路远。她松开手,从发间取下那根月白发带,轻轻系在牛皮的边角:“这样缝,线就不会乱了。”发带垂落时,扫过他手背上的薄茧,像一片羽毛落在心湖,漾开无声的涟漪。
石桌上的海棠花瓣被风卷进牛皮的纹理里,醉梦熙看着月白发带在皮革上漾开的褶皱,忽然想起幼时跟着猎户阿叔学套索,麻绳在掌心勒出的红痕总被大风偷偷抹上獾油。此刻他正用牙齿咬断麻线,喉结在麦色脖颈上滚动,散落的海棠花粉沾在他发梢,像撒了把碎银。
“你看这护膝得留个搭扣,”大风拿起裁好的牛皮片比划在她膝头,粗粝的指腹擦过她裤腿上的剑穗刺绣,“上次见你练‘探海斩’时膝盖磕到石阶,俺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说话时眼皮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动的影,醉梦熙这才注意到他耳尖泛着薄红,像熟透的桑葚。
远处传来三姐醉梦艾逗弄兔子的轻笑,夹杂着四姐醉梦青翻书的哗啦声。醉梦熙忽然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腕,从剑鞘里抽出软剑——剑身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她白衣胜雪,他青布短打,在落英缤纷里恍若一幅会呼吸的画。剑尖挑起一片海棠,花瓣打着旋儿落在牛皮上,恰好盖住大风刚缝好的针脚。
“大风哥,”她忽然开口,剑尖在石桌上划出细响,“你说江湖上的侠女,是不是都不需要护腕?”
少年捏着麻线的手猛地一顿,抬头看她时眼里映着碎光:“咋会不需要,”他粗糙的手掌覆上她握剑的手背,指腹摩挲着她虎口处的薄茧,“俺听走镖的驼子叔说,昆仑派的女侠都戴铁护腕,可俺这牛皮护腕……”他声音渐低,低头盯着歪扭的针脚,“俺知道比不上铁的结实,可俺只会这个……”
醉梦熙忽然笑起来,月白衣摆扫过石凳上的牛皮屑。她想起上个月在市集看到卖护心镜的货郎,大风盯着那镜面映出的自己,半天没说话,如今才明白他那时眼里的局促。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将剑尖抵在他小臂的旧疤上:“铁护腕哪有这个好,”剑身折射的光晃在他眼里,“这上面有大风哥的汗味儿,比昆仑派的玄铁还结实。”
话音未落,大风忽然抓起桌上的裁皮刀,转身砍向旁边的石榴树。刀刃劈进树干的闷响惊飞了满树麻雀,醉梦熙吓了一跳,却见他从树皮里拔出刀,刃上竟缠着根红丝线——那是去年她练剑时崩断的剑穗,不知何时被他缠在了树上。
“俺、俺再去磨磨刀。”大风攥着刀往柴房走,青布裤脚扫过满地海棠,裤腿上还沾着今早犁地时的泥点。醉梦熙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天太暖,暖得让她想把那柄藏了三年的狼牙匕首拿出来,换他手心里的半块牛皮。她低头抚过石桌上的护腕,麻线缝出的歪扭纹路里,分明嵌着一瓣被压碎的海棠,像谁不小心落下的春愁。
柴房方向传来磨刀石与刀刃摩擦的“沙沙”声,醉梦熙低头抚过牛皮护腕上的歪扭针脚,指尖触到一处格外细密的线结——那是大风惯用的锁边手法,和他给自家耕牛修补缰绳时一模一样。院外西子湖的画舫传来琵琶声,调子正是时下流行的《蔷薇曲》,她却想起去年中秋,大风揣着两个麦饼带她爬上山头,说能看见江湖侠客夜探州府的灯火,结果两人只等到露水打湿了衣襟,却在半山腰撞见迷路的野狐,他攥着她的手跑得气喘吁吁,掌心全是汗。
“熙丫头,”大风的声音从柴房门口传来,他手里的裁皮刀被磨得锃亮,刀面映出半片海棠花枝,“俺、俺刚才问了皮匠,说护腕边上得镶圈软布,不然磨皮肤。”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边角还留着补丁,“这是俺旧褂子改的,你嫌弃不?”
醉梦熙接过蓝布时,指尖触到布料上细密的针脚,显然是拆了又缝过的。她想起上个月去觅家送糕点,撞见大风娘在灯下补衣裳,桌上堆着好几件打了补丁的青布衫,如今想来,他定是偷偷剪了自己的衣服。“哪会嫌弃,”她将蓝布覆在牛皮边缘,月白与靛蓝相叠,像雪地里落了片鸢尾花瓣,“比绣金线的还好看。”
大风挠了挠头,黝黑的脸颊泛起红晕,忽然从裤兜里摸出个油纸包:“俺娘让俺给你带的,说你练剑费眼,得吃点桑葚干。”油纸打开时,深紫的果干滚出几颗,落在石桌上的牛皮屑间,像撒了把紫水晶。醉梦熙捏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液混着阳光的味道,忽然想起幼时跟着他去后山采桑葚,他总把最大最紫的那颗留给她,自己却啃着泛白的果子,嘴角染得发紫还咧嘴笑。
“大风哥,”她忽然指着他袖口的破洞,“你这褂子也该补补了,回头我拿针线给你……”
“不用不用!”大风慌忙往后缩手,袖口蹭到石桌上的牛皮,“俺这粗人穿啥都一样,你那护腕要紧。”他说着抓起裁皮刀,小心翼翼地在牛皮边缘刻出浅痕,“俺给你刻朵蔷薇花吧,皮匠说这样好看。”刀刃在皮革上滑动,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垂眸专注的模样,像在雕琢什么稀世珍宝,鼻梁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刻了一半的花瓣纹路上。
醉梦熙忽然想起话本里说的侠女信物,不是玉佩就是香囊,可她低头看着石桌上的牛皮、蓝布和桑葚干,忽然觉得这些带着烟火气的物件,比任何珍宝都更合心意。她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海棠花瓣,指尖掠过他粗布褂子下结实的脊背,听见他握刀的手猛地一颤,刀刃在牛皮上划出一道歪线——却恰好成了蔷薇花的藤蔓,缠绕着他方才刻下的花瓣,像谁不经意间,将两人的影子织进了这江南的春色里。
此时远处传来二姐醉梦甜唤丫鬟端茶的声音,夹杂着五姐醉梦红逗弄小猫的笑声,而石桌上的牛皮护腕已初见雏形,歪扭的针脚间嵌着蓝布滚边,还有一朵用裁皮刀刻出的粗糙蔷薇,花瓣边缘带着毛茬,却在暮春的阳光里,透着股笨拙而滚烫的暖意。醉梦熙看着大风额角的汗珠,忽然觉得比起闯荡江湖的侠女梦,此刻这满院的落英、磨亮的裁皮刀,以及身边这个鼻尖沾着花粉的少年,才是她心底最想握住的江湖。
石桌上的桑葚干被阳光晒得发黏,醉梦熙捏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时,忽见大风从布包里摸出根油亮的牛筋绳。他将绳子绕在护腕边缘比划,粗糙的拇指蹭过牛筋上的纹路:“皮匠说用这个做搭扣最结实,俺跟村里猎户换了半张兔皮才换来的。”牛筋绳在他掌心泛着琥珀色的光,映得他腕间那道替她挡剑鞘留下的疤痕愈发清晰。
“去年你教俺认草药时,手腕被荆棘划破,”大风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牛筋绳,“俺看你拿布条随便缠了缠就接着爬山路,当时就想……”他声音渐低,喉结滚动着没说下去,只是将牛筋绳穿过护腕上打好的孔,“现在好了,这搭扣能勒紧,练剑时就不会晃了。”
醉梦熙望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上个月在药铺,她看见大风对着货架上的牛皮护腕发呆,掌柜的说那是给走镖的武师用的,要五两银子。他当时摸了摸腰间的钱袋,转身就走,如今才明白,他是自己去学了裁革手艺。她伸手覆上他正在打结的手背,触到他指节上因常年握犁柄而生的硬茧:“大风哥,其实你不用……”
“俺想用!”大风猛地抬头,眼里映着海棠花枝的碎影,“你说要当侠女,总得有趁手的护具。俺没读过书,不会像那些书生送你玉佩诗笺,可俺会种地、会打猎、会裁皮子……”他越说越急,牛筋绳在手里攥得发白,“俺娘说过日子就得实实在在,俺不能让你练剑时总磕着碰着。”
话音未落,院墙外传来卖糖画的梆子声,“笃笃”声混着西子湖的画舫笙歌。醉梦熙忽然抽回手,从剑穗上解下枚银质的狼头挂饰——那是她十五岁生辰时,用第一笔打猎换来的钱打的,狼眼嵌着两颗小小的黑曜石。她将挂饰轻轻放在牛皮护腕上,狼头的银辉落在粗糙的皮革上,与那朵刻歪的蔷薇花相映成趣。
“这狼头挂饰给你做搭扣坠子吧,”她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海棠,“江湖上的侠女都得有个信物,这比玉佩管用。”
大风盯着狼头挂饰,又看看她月白劲装上绣的狼爪暗纹,黝黑的脸颊“腾”地红透了。他慌忙摆手,却不小心碰倒了石桌上的桑葚干,深紫色的果干滚落在牛皮边缘,恰好填满了蔷薇花刻痕的缝隙。“这、这太贵重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手指却忍不住轻轻触碰狼头的银耳,“俺娘说狼性最烈,你戴着正好配你的性子。”
醉梦熙忽然笑起来,月白衣摆扫过石凳上的牛皮屑。她想起话本里的侠女总与书生相配,可眼前这个少年,不懂诗词歌赋,只会用粗糙的手掌为她裁皮缝护腕,却让她觉得比任何江湖传说都更真实。她捡起一颗滚到脚边的桑葚干,塞进他嘴里:“尝尝,比你上次给俺的野莓甜。”
大风嚼着桑葚干,嘴角染得发紫,忽然抓起裁皮刀,在护腕内侧刻下两个歪扭的字。醉梦熙凑近去看,才认出是“大风”二字,笔画间还沾着新鲜的牛皮碎屑。“俺娘说物件上得刻名字,”他不好意思地挠头,“这样你戴着的时候,就像俺在你身边看着……”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九妹醉梦泠唤她去帮忙喂鱼的声音。醉梦熙应了一声,起身时月白发带扫过石桌,将那枚狼头挂饰轻轻推到护腕旁。她回头看时,见大风正用粗布仔细擦拭护腕上的刻字,阳光透过海棠叶隙落在他身上,将他青布短打的影子与牛皮护腕的轮廓,一同投在落满花瓣的青石板上,仿佛嵌进了这江南暮春的光阴里,成了比任何江湖故事都更动人的注脚。
柴房檐角的铜铃被风一吹,“叮铃”声混着远处画舫的丝竹响。醉梦熙弯腰拾起滚到脚边的桑葚干,指尖触到果干上的褶皱,忽然想起大风第一次带她去掏鸟窝,他蹲在树杈上,裤腿被荆棘勾出个洞,却把最肥美的雀蛋裹在衣襟里递给她,自己后颈被晒脱了皮还咧着嘴笑。此刻他正用锥子在护膝牛皮上凿孔,每凿一下,铜锥尾端的红布条就跟着晃荡——那是她去年送他的剑穗边角料,他系在锥子上用了一整年。
“你看这护膝得留个夹层,”大风忽然停手,从怀里摸出片晒干的艾草叶,“俺娘说垫上这个,冬天练剑膝盖就不疼了。”艾草叶在他掌心碎成几瓣,淡绿色的汁液染在牛皮上,像滴进宣纸上的墨,慢慢晕开。醉梦熙这才注意到他袖口磨出的毛边里,还沾着今早犁地时的泥土,指甲缝里嵌着褐色的皮屑,显然是为了给她裁皮子,天不亮就去了镇上的皮坊。
“昨夜里俺听见你娘叹气,”大风的声音低下去,锥子在牛皮上划出细响,“她说姑娘家舞刀弄枪不像样子,将来……”他没说下去,只是把艾草叶仔细铺在夹层里,“俺跟俺娘说,熙丫头是要当侠女的,侠女就得练功夫,护具俺来做,保证比镇上卖的还好。”
醉梦熙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想起母亲昨夜在灯下替她补练功服,看着破洞处摇头的模样,又看看眼前这个少年笨拙却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天虽好,却总有些看不见的网,想把她困在深闺里。她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护膝,月白袖口拂过艾草叶,清香混着牛皮味涌进鼻尖:“大风哥,你说……侠女真的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大风抬起头,额前碎发被汗水黏在眉骨上,眼里映着海棠花影:“咋不能?”他放下锥子,粗糙的手掌覆在她握护膝的手背上,“驼子叔说,昆仑派的女侠还能自己挑夫君呢。俺虽不是侠客,但俺会种地、会打猎物,你要是想去闯荡江湖,俺就给你背着干粮袋,你练剑时俺就给你守着衣服,等你累了,俺就搭个草棚子,给你烤兔子吃。”
他说得煞有介事,仿佛那闯荡江湖的路,不过是从醉府后院走到后山那么远。醉梦熙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笑起来,那笑声惊飞了梁间筑巢的燕子。她想起话本里写的“仗剑天涯”,原以为是孤身一人的潇洒,此刻却觉得,若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背着干粮袋跟在身后,哪怕走再远的路,心里也该是暖的。
“那你得把草棚子搭结实点,”她故意板起脸,指尖戳了戳他掌心的茧,“不然刮风下雨,我的剑穗该淋湿了。”
大风“嘿嘿”笑起来,抓起桌上的牛筋绳就往护膝上穿,绳结打得飞快,却在末端特意留了个小圈:“俺给你留着挂狼头挂饰的地方,”他抬头看她,耳尖又红了,“这样你一低头就能看见,就像俺在你身边……”
话没说完,院门口忽然传来大姐醉梦香的声音:“八妹,爹叫你去前院抄书呢!”话音未落,黄影一闪,醉梦香已踩着木屐走进来,豹纹裙摆扫过满地海棠,“娘又在念叨你练剑了,说你再不去认字,将来连侠女帖都看不懂。”
醉梦熙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却见大风慌忙把桌上的牛皮、艾草叶往布包里塞,连掉在地上的桑葚干都捡起来揣进兜里:“俺、俺先回去了,晚上再来给你缝搭扣。”他背起布包就往月亮门走,青布裤脚扫过门槛时,兜里的桑葚干“扑簌簌”掉了两颗,在青石板上滚出两道紫痕。
醉梦熙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那半只缝了艾草夹层的护膝,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天,原不是只有落英与笙歌。她弯腰捡起大风落下的裁皮刀,刀刃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映着西斜的日光,将她月白的衣袖染成暖金色。远处前院传来父亲教学生念书的声音,而她掌心的刀刃,却仿佛还刻着那句未说完的话——比起江湖路远,这眼前人笨拙的温柔,才是她想攥紧的侠骨柔情。
暮春的日光斜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海棠叶的碎影。醉梦熙攥着裁皮刀走向前院时,听见父亲教学生念《论语》的声音正混着二姐醉梦甜喂鸡的“咯咯”声飘来。她将刀刃在月白裙摆上蹭了蹭,忽然想起大风第一次来醉府送柴火,攥着扁担站在垂花门外,见她舞剑时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粗布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八妹,你看你这手又磨出泡了。”刚进前院,母亲林秀琪就端着药碗迎上来,指尖点着她掌心的红痕,“都说了姑娘家要学针线,你偏要舞刀弄枪……”话音未落,却瞥见她袖角沾着的牛皮屑,“这又是跟觅家那小子学的?”
醉梦熙低头躲过母亲的目光,药碗里的金疮药散着苦艾味:“娘,大风哥在给我做护腕,牛皮结实,练剑时就不磨手了。”她想起方才在后院,大风塞进她手里的半块麦芽糖,糖纸还在袖袋里发着黏,此刻被母亲盯着,心里竟有些发慌,像小时候偷拿灶台上的糖糕被抓个正着。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响。两人回头望去,只见大风背着半筐桑叶站在门槛边,竹筐歪在一旁,桑叶撒了满地,他黝黑的脸颊涨得通红,显然是听见了屋里的话。“俺、俺来给九妹送桑叶喂鱼……”他慌忙解释,脚却不小心踩在桑叶上滑了一下,手里攥着的牛皮护腕掉在地上,狼头挂饰在日光下晃出银辉。
林秀琪看着地上的护腕,又看看大风袖口露出的旧疤,忽然叹了口气,转身进屋去了。醉梦熙弯腰捡起护腕,见搭扣处的牛筋绳已被他细细编了花结,狼头挂饰在末端轻轻晃动,像只活过来的小兽。“你怎么来了?”她低声问,指尖蹭过护腕内侧的“大风”刻字,那里还留着他手掌的温度。
大风挠了挠头,从裤兜里摸出个油纸包:“俺娘说你娘喜欢吃槐花饼,让俺送点来。”油纸打开时,雪白的饼子上还沾着新鲜的槐花瓣,甜香混着桑叶味漾开来。他蹲下身捡散落的桑叶,手指却悄悄碰了碰她掌心的药碗:“还疼不?俺给你带了獾油,比金疮药管用。”
醉梦熙看着他蹲在地上忙活的背影,青布短打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后颈晒得发红的皮肤上还沾着片海棠花瓣。她想起昨夜母亲在灯下说的话:“觅家那小子是好,可你是要当侠女的,将来走南闯北,他这庄稼汉……”那时她没接话,此刻却觉得,这蹲在地上捡桑叶的少年,比任何江湖侠客都更让她心安。
“大风哥,”她忽然开口,蹲下身帮他捡桑叶,“等护腕做好了,你教我裁皮子吧。”
大风猛地抬头,桑叶从他指缝间滑落:“你学那个干啥?粗活计,伤手。”
“我想给你做个箭囊,”醉梦熙看着他眼里的讶异,声音轻得像风,“你说过要给我背干粮袋,那我就给你做箭囊,这样你打猎时,箭就不会总掉出来了。”
话音未落,前院的老槐树忽然落下一片新叶,恰好飘在两人中间的桑叶青石板上。大风盯着她月白袖口上的狼爪刺绣,又看看她掌心涂了金疮药的红痕,忽然咧嘴笑起来,露出那颗微歪的犬齿:“好啊,”他捡起一片最大的桑叶,卷成喇叭状递给她,“那俺先教你认皮子,水牛皮最结实,就像俺……”
“就像你这头牛一样结实?”醉梦熙接过桑叶喇叭,忍不住笑出声。
大风的脸“腾”地红了,却还是点点头:“嗯,像俺一样,结实着呢,能给你背一辈子干粮袋。”
此时后院传来九妹醉梦泠唤鱼的声音,夹杂着三姐醉梦艾逗兔子的轻笑。醉梦熙望着大风手里的槐花饼,又看看地上那半筐桑叶,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天,原不是只有侠客梦和江湖路。她伸手替他摘去后颈的海棠花瓣,指尖掠过他粗布褂子的领口,听见他心跳如鼓,像此刻落在桑叶青石板上的日光,滚烫而实在。而远处西子湖的画舫正传来新的曲牌,唱的是“蔷薇开遍江南岸”,却不如眼前人笨拙的许诺,让她心间泛起了比春色更浓的暖意。
前院老槐树的新叶在风里沙沙作响,醉梦熙捏着桑叶喇叭凑近唇边,刚想吹出声响,却见大风忽然蹲下身,解下自己脚踝上的牛皮护腿。那护腿边缘已磨得发亮,缝补处摞着好几层粗麻线,显然是用了多年的旧物。“你看这针脚得斜着走,”他指着护腿内侧的纹路,粗糙的指甲划过一道歪扭的线,“去年俺被野猪拱伤了腿,就是靠这护腿挡了一下。”
阳光透过槐树叶隙落在他手背上,将那道替她挡剑鞘留下的疤痕照得透明。醉梦熙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山神庙,她看见大风对着一尊侠客泥塑发呆,泥塑手里的长剑镀着金箔,而他身后的背篓里,装着给她送的草药和半块硬邦邦的麦饼。此刻他将旧护腿展开铺在石桌上,牛皮的纹理里还嵌着去年的草屑,像嵌着岁月的印记。
“俺把这护腿拆了,给你做护膝的里子,”大风拿起裁皮刀,刀刃在旧牛皮上滑动时发出“滋滋”声,“旧皮子软和,贴着腿不磨得慌。”他说话时,喉结在麦色脖颈上滚动,耳垂却悄悄红了——醉梦熙知道,这护腿是他十六岁打猎时第一次亲手做的物件,往常宝贝得不行,连下田都舍不得戴。
“这太可惜了,”她伸手按住他持刀的手腕,月白袖口拂过旧牛皮上的刀痕,“你留着自己用,我……”
“俺用新的就行!”大风猛地抬头,眼里映着槐树叶的碎光,“皮匠说过几日有批新牛皮到货,俺跟他说好拿两担新麦换。你看这旧皮子,正好衬你那狼头挂饰。”他说着,从怀里摸出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在护膝内侧轻轻打磨,“俺娘说打磨光滑了才不刮衣服,就像……就像你练剑时,剑穗从不缠到头发丝儿。”
醉梦熙看着他笨拙却专注的模样,忽然想起话本里写的“易水寒”,说侠女临行前,恋人会赠她霜刃与烈酒。可眼前这个少年,只会把自己最宝贝的旧护腿拆成她的护膝里子,用鹅卵石磨平每一道可能刮伤她的皮茬,指腹因用力而泛白,却还在念叨着“皮匠说”“俺娘说”。
“大风哥,”她忽然接过鹅卵石,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你说昆仑派的侠女,会不会也有人为她磨皮子?”
大风愣了愣,随即咧嘴笑起来,露出那颗微歪的犬齿:“肯定有!”他拿起护膝比划在她腿上,牛筋绳搭扣擦过她裤腿上的剑穗刺绣,“说不定还是用玄铁磨的呢,但俺这鹅卵石也不差,你看都磨出包浆了。”那鹅卵石在他掌心滚了滚,果然透着温润的光泽,像被岁月摩挲过的心事。
此时后院传来五姐醉梦红唤猫的声音,夹杂着七姐醉梦紫弹琵琶的调子。醉梦熙望着石桌上的旧护腿碎片,又看看大风袖口露出的旧疤,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天,原不是只有侠客梦和江湖路。她用鹅卵石轻轻敲了敲护膝上的蔷薇刻痕,花瓣纹路里的桑葚干碎屑簌簌落下,混着旧牛皮的味道,竟生出一种踏实的暖意。
“等护具做好了,”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你教我认野猪皮吧,听说那东西最结实。”
大风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她时,眼里的光比西子湖的落日还要亮:“你学那个干啥?野猪凶得很……”
“我想给你做副护心镜,”醉梦熙盯着他眼里的自己,月白身影被槐树叶剪成碎影,“你说要给我背干粮袋,那我就得护着你,不能让野猪拱伤了你的心。”
话音未落,大风忽然抓起桌上的旧护腿碎片,转身就往柴房跑,青布裤脚扫过满地槐树叶,惊起一群觅食的麻雀。醉梦熙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听见柴房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随即看见他抱着个旧木箱冲出来,箱底垫着半张晒得发硬的野猪皮——那是去年他为了救她,被野猪追了三里地才猎到的,一直藏着没舍得用。
“那、那俺先教你刮皮子!”他把木箱往石桌上一放,野猪皮的腥气混着槐花甜香弥漫开来,“刮皮子得用钝刀,像这样……”他拿起裁皮刀,刀刃在野猪皮上缓缓滑动,阳光落在他专注的眉眼间,将他青布短打的影子与旧牛皮护具的轮廓,一同刻进了这暮春的光阴里,仿佛在诉说着比任何江湖传说都更动人的,关于平凡与守护的故事。而远处画舫的琵琶声恰好换了调子,唱的是“人间烟火最相思”,倒像是为这石桌前的两人,量身定做的注脚。
柴房的木窗棂漏进细碎阳光,照见大风蹲在地上刮野猪皮的背影。他挽起青布短打的袖口,露出小臂上深浅不一的疤痕,其中一道蜿蜒的旧伤正是去年被野猪獠牙划的。裁皮刀在他掌心钝钝地刮过皮革,发出“沙沙”声响,褐色的皮屑簌簌落在他脚边的竹筐里,混着他今早犁地时沾的泥土。
“刮皮子得顺着毛茬来,”他头也不抬地说,刀刃在野猪皮上划出半道弧线,“你看这皮子硬,得先拿草木灰腌三天,不然磨得你手疼。”话音未落,刀尖忽然一滑,在他虎口处划出道血痕。
“小心!”醉梦熙慌忙蹲下身,从袖袋里摸出母亲给的金疮药。月白裙摆扫过地上的皮屑,她握住他受伤的手时,触到他掌心因常年握犁柄而生的厚茧,血珠正顺着茧纹缓缓渗出。
大风慌忙抽回手,在粗布裤上蹭了蹭:“不打紧,小伤。”他抓起旁边的艾草叶揉碎按在伤口上,却瞥见她腕间那圈磨毛的护腕布料,忽然又把裁皮刀往她手里塞,“你试试?就当学个架势,将来……”
“将来当侠女被人追杀时,还能靠刮皮子换馒头吃?”醉梦熙接过刀,指尖却在触到野猪皮粗糙的纹理时一颤。她想起昨夜母亲在灯下说的话:“你爹说觅家小子实诚,但你是狼女,天生该往山外头闯,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裁皮子的男人。”
大风忽然笑起来,露出那颗微歪的犬齿:“驼子叔说,当年昆仑派的老掌门年轻时还卖过草鞋呢。”他替她握住刀柄,粗粝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你看这刀要斜着拿,像这样……”刀刃在野猪皮上划出一道歪扭的线,恰好绕过皮子上的一块旧疤。
远处传来三姐醉梦艾喂兔子的轻唤,夹杂着四姐醉梦青翻书的哗啦声。醉梦熙盯着两人交叠的手,见他虎口的血渍渗进野猪皮的纹理,忽然想起幼时跟他进山,他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教她搭陷阱,掌心永远带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
“大风哥,”她忽然开口,刀刃停在野猪皮中央,“你说山外头的江湖,真有话本里写的那么好吗?”
大风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柴房外那株探进窗来的海棠上:“俺没去过,”他声音低下去,“但俺听走镖的人说,北边的雪山有狼嚎声,跟你变身时的叫声有点像。”他说着,指尖轻轻敲了敲她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不过俺觉得,江南的桑葚干比雪山的雪莲甜。”
醉梦熙忽然笑起来,月白衣襟蹭到野猪皮上的草木灰。她想起话本里侠女们的离愁别绪,原以为是仗剑独行的潇洒,此刻却觉得,若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能在她练剑时默默裁皮,在她问起江湖时说“桑葚干更甜”,或许比任何传说都更像真的侠骨柔情。
“那等护具做好了,”她用裁皮刀在野猪皮上刻下道浅痕,“你教我做箭囊吧,要能装二十支箭的那种。”
大风抬头看她,眼里映着窗棂外的海棠花影:“二十支?你要射多少野猪?”
“不是射野猪,”醉梦熙将刀刃抵在他掌心的旧疤上,阳光透过刀面在他麦色皮肤上投下银辉,“是要射落天上的大雁,给你下酒。”
话音未落,柴房外忽然传来九妹醉梦泠的喊声:“八姐!爹叫你去前院背书啦!”紧接着黄影一闪,大姐醉梦香探进头来,豹纹裙摆扫过门框上的蛛网,“娘又在念叨你弄了一身皮屑,快些去梳洗。”
醉梦熙应了一声,起身时月白发带扫过野猪皮,将方才刻下的浅痕轻轻覆住。她回头看时,见大风正用粗布擦拭她碰过的裁皮刀,刀刃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像他眼里未说出口的话。而柴房角落的旧木箱里,半张野猪皮与几片牛皮叠在一起,边角处还压着她去年送他的红绳剑穗,在暮春的光影里,静静酝酿着比江湖路更远的,关于守护与相伴的日常。
前院的日头渐渐西斜,老槐树的影子漫过垂花门时,醉梦熙刚把最后一句《诗经》背得磕磕绊绊。父亲醉合德放下戒尺,看着她袖口沾的牛皮屑,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让她去后院帮母亲筛槐花。路过柴房时,她听见里面传来“咚咚”的捶打声,推开门便见大风正用木槌敲打野猪皮上的褶皱,青布短打的后背全被汗水浸透,像落了场春雨。
“你爹没罚你?”他慌忙放下木槌,伸手想替她拍去肩上的槐花,却又怕手上的皮屑弄脏她衣服,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缩回去。醉梦熙瞥见他虎口处新结的痂,忽然想起方才背书时,母亲偷偷塞给她的那块獾油,还在袖袋里发着温热。
“喏,”她把油膏递过去,顺势拿起桌上裁了一半的护膝,见内侧果然用他的旧护腿衬得软软和和,狼头挂饰在搭扣处轻轻晃动,“你这手艺越来越好了,比镇上皮匠铺的还精致。”
大风接过獾油,指尖在陶盒边缘蹭了蹭:“俺、俺就是瞎琢磨。”他忽然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半块麦饼,中间夹着片新鲜的海棠花瓣,“俺娘说你爱吃甜的,给你加了槐花蜜。”
两人坐在柴房门口的青石板上吃麦饼,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着落在满地皮屑上。醉梦熙咬了口饼,槐花蜜的甜混着牛皮的味道,竟吃出种说不出的踏实。她看着大风笨拙地给野猪皮抹油,忽然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蹲在溪边给她洗伤口,指尖沾着草药汁,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大风哥,”她忽然开口,掰下一小块麦饼喂给脚边的麻雀,“等秋天新麦下来,你教我用麦秆编箭囊吧。”
大风手里的油刷顿了顿,夕阳在他眼里碎成金箔:“编那个干啥?野猪皮更结实。”
“因为麦秆编的轻,”醉梦熙看着他被夕阳染成暖色的侧脸,“你说要给我背干粮袋,要是箭囊太重,你该累着了。”
话音未落,大风忽然站起身,把油刷往桶里一放:“俺去挑水!”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柴房,青布裤脚踢起的皮屑落在醉梦熙裙摆上,像撒了把星星。她望着他匆匆的背影,忽然笑起来,月白裙摆扫过脚边的麻雀,惊得它们扑棱棱飞向夕阳里的海棠树梢。
此时后院传来二姐醉梦甜唤鸡的声音,夹杂着五姐醉梦红逗猫的轻笑。醉梦熙捡起地上的裁皮刀,刀刃映着落日余晖,将她月白的衣袖染成暖金色。她走到石桌前,见护腕和护膝已整齐摆好,牛皮上的蔷薇刻痕被夕阳照得发亮,狼头挂饰的银辉里,分明映着两个交叠的影子——一个白衣胜雪,一个青布短打,在江南的暮春里,酿成了比江湖更长远的烟火。
她轻轻拿起护腕,触到内侧那歪扭的“大风”刻字,忽然觉得母亲的叹息、父亲的戒尺,都像这夕阳下的落英般,没了半分重量。远处西子湖的画舫传来最后一曲《蔷薇落》,而柴房里,大风正挑着水往回走,水桶晃荡的声音混着他低声的哼唱,不成调子,却比任何侠女传说都更让她心安。
暮色渐浓时,醉梦熙终于忍不住把护腕套在手上。牛皮贴着皮肤,带着大风掌心的温度,狼头挂饰在腕间轻轻晃动,像谁在耳边低语。她走到庭院中央,习惯性地握住剑柄,却发现护腕的搭扣恰好卡住了她最常用的握剑姿势,每一道针脚都熨帖得仿佛量身定做。
“合适不?”大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站在月亮门下,手里捧着个刚编好的草筐,里面装满了晒干的艾草叶。月光透过海棠花枝落在他身上,青布短打的肩头还沾着草屑,眼里却亮得像落了星辰。
醉梦熙转身看他,月白劲装在晚风里微动:“正好,比昆仑派的玄铁护腕还合适。”
大风挠了挠头,把草筐放在石桌上,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俺、俺还给你做了个剑穗坠子。”那是块打磨光滑的野猪牙,用红绳系着,牙尖处刻着朵歪扭的蔷薇。
醉梦熙接过牙坠,指尖触到红绳上熟悉的编结手法——那是他每次给她修箭杆时,都会在箭尾系上的结。她抬头看他,见他耳尖红得快要滴血,却还在假装看天上的月亮:“驼子叔说,狼女配狼牙,才像样。”
晚风送来西子湖的水汽,廊下的画眉早已睡去,只有海棠花瓣还在无声飘落。醉梦熙把牙坠系在剑穗上,银辉与狼牙的白光相映,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夜,原不必去想什么江湖路远。她提起剑,轻轻舞了个剑花,护腕与护膝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每一次起落都带着大风掌心的温度,而不远处,那个青布短打的少年正蹲在石桌边,往草筐里仔细铺着艾草叶,仿佛在编织一个比侠女梦更实在的未来。
这晚之后,醉府的后院常能看见这样的景象:白衣少女练剑时,总有个青布短打的少年在石桌边裁皮缝补,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比春日阳光更暖;而少女收剑时,总会把剑尖轻轻点在少年刻歪的蔷薇纹路上,腕间的狼头挂饰与牙坠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江南水乡里,最平凡也最动人的,关于守护与相伴的日常。至于那闯荡江湖的侠女梦,似乎也在这裁皮缝补的琐碎里,悄悄生出了新的模样——原来最好的江湖,从来不是仗剑独行的潇洒,而是有人愿意为你裁剪牛皮,缝补岁月,在每一个寻常的日暮晨昏里,递上一块带着体温的麦饼,和一句“俺给你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