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君指尖笨拙地捻着觅如发间素兰色的绸带,编出的发辫歪歪扭扭,却逗得她低头轻笑,檐角垂下的风铃随微风轻晃,将青梅竹马的光阴摇成檐下不谢的春。
洛君坐在廊下青石上,指尖捏着觅如墨发时总带些颤抖,素兰色衣袂随他动作轻晃,编出的发辫歪歪扭扭缠了几匝,却惹得她垂眸轻笑,檐角漏下的碎阳正落进两人交叠的影子里,把青梅竹马的岁月酿成蜜。
暮春时节,盛世江南平阳宛城西子湖畔的垂杨正扑簌簌落着絮,觅府大宅后院的青石板路上覆了层薄薄的白,像谁筛了把碎雪。洛君蹲在井台边的太湖石旁,膝头摊着块素兰色的软绸,那颜色原是觅如常穿的褙子料子,边角用银线绣着几簇缠枝莲,此刻却被他当作编辫的系带,指尖捏得发颤。
觅如侧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墨发如瀑垂落,发间还沾着半朵未摘的荼蘼。她生得一双杏眼,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像只偷喝了蜜糖的小兽,偏偏脸颊又生着对浅浅的梨涡,添了几分憨气。身上那件素兰色襦裙是新裁的,领口袖口滚着月白色的细边,裙摆处用同色丝线绣着细密的鼠麴草纹样,随着她晃荡的小腿轻轻摆动。
“你且慢些,”觅如话音里带着笑,伸手想去扶他抖个不停的手腕,“昨儿见你爬树掏鸟窝时手还稳当,怎的编个辫子倒像筛糠似的。”
洛君喉结滚了滚,耳根红得像熟透的樱桃。他比觅如大两岁,身量已抽条成少年模样,青布直裰袖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衬得肩背挺拔。此刻他抿着唇,额前碎发被汗水粘在鬓角,手里那缕发丝绕来绕去,终究还是编成了个歪歪扭扭的结,末端的素兰绸带松松垮垮地垂着,像条打蔫的小青蛇。
“你再笑!”洛君佯装愠怒,指尖却小心翼翼地替她拢开颊边的碎发,“前儿见你替醉梦艾姐姐梳双环髻,手巧得很,怎的到我手里就……”他没说下去,心里却像揣了只扑腾的麻雀,只觉得触到她发丝的指尖发烫。
觅如歪头看着铜镜里的发辫,那辫子左高右低,几缕发丝还从辫子里滑出来,缠在素兰绸带上。她却伸手轻轻摸了摸,眼底漾起水光,像落了片西湖的月色:“挺好的,比我自己梳的有意思。”她顿了顿,声音细若蚊蚋,“你瞧,这绸带还是去年你拿攒了三个月的月钱给我买的,说素兰色衬我眼睛……”
洛君猛地抬头,撞进她含笑的眼波里,只觉得周遭的风声、蝉鸣、远处画舫的笙歌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看见她素兰色的衣袖拂过石桌上的茶盏,溅起的茶渍在青石板上洇开,像极了他此刻乱糟糟的心跳。檐角那串铜铃忽然叮咚作响,衔着柳絮的风掠过两人发间,将他未编完的发辫与她鬓边的荼蘼缠在一处,晃出满庭细碎的光影。
洛君指尖的颤抖惊落了石桌上的茶盏,青瓷磕碰青石的脆响里,觅如已探身扶住歪斜的茶盏,素兰色衣袖拂过水面般的涟漪,腕间银镯叮当地晃出细碎光亮。她垂眸时,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翼似的阴影,忽然伸手摘下洛君发间沾着的柳絮:"前儿你说要学梳飞天髻,怎的倒像把我头发当成了秋千绳?"
廊外的石榴树开得正艳,火红色花瓣落进觅如未梳完的发间,洛君慌忙去捡,指腹却误触到她后颈细腻的肌肤。少年猛地缩回手,青布直裰袖口蹭到石缝里钻出的蒲公英,绒球似的种子扑簌簌飞起来,落在觅如素兰色的裙裾上。他望着那截歪扭的发辫,辫尾松垮的素兰绸带像只欲飞的蝶,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她攥着这绸带在灯市跑丢时,发间也是这般散落着花灯碎屑。
"你瞧三姐昨儿教我的法子,"觅如从袖中摸出枚刻着缠枝莲的木梳,梳齿间还留着几缕墨发,"要先分三股,像这样..."她的指尖划过洛君手背,触到他因紧张而绷紧的青筋,忽然噗嗤笑出声,"难怪七妹说你见了我就像见了猫的老鼠,编个辫子倒比我这鼠女还哆嗦。"
洛君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触到那截素兰绸带的冰凉。远处传来醉梦熙舞剑的呼喝声,夹杂着虎妞小葵追着二宝跑过长廊的笑闹,而此刻廊下的光阴却慢得像檐角那串不肯摇晃的风铃。他看见觅如耳尖泛起的潮红,像极了她素兰色裙裾上绣着的鼠麴草花苞,终于鼓起勇气将歪斜的发辫绕成髻,用那截素兰绸带系了个笨拙的结。
"像不像西泠桥畔那棵歪脖子柳树?"觅如转身对着铜镜,发间的石榴花瓣簌簌落在石桌上,与蒲公英绒球叠成深浅不一的暖色调。洛君望着镜中她含笑的眼波,忽然觉得这歪扭的发辫恰似他们缠绕的光阴——从幼时在醉府后院追逐嬉闹,到如今他能触到她发间的温度,每一圈歪斜的辫纹里,都藏着未说出口的少年心事。檐角的碎阳忽然被云遮住,他却看见觅如腕间银镯反射的光,正落在他攥着绸带的指节上,晃成永不褪色的春。
洛君望着镜中那截歪扭的发辫,忽然伸手从腰间解下枚核桃木雕的小鼠佩件——鼠背还刻着朵半开的素兰,是他去年在巷口老木匠处磨了半月的手作。他将木鼠系在发辫尾端,素兰绸带与木雕小鼠相触时,觅如忽然抬手按住他的手背,指腹蹭过他掌心因握凿刀留下的薄茧。
“前儿六姐说你老往木匠铺跑,”她的声音裹着廊外栀子香,指尖轻轻摩挲着木鼠的胡须,“原是在做这个。”檐角的碎阳忽然被片流云裁成两半,半块光斑落进洛君青布直裰的褶皱里,另半块却映得觅如素兰色襦裙上的鼠麴草纹样透亮如浸了水。他看见她耳尖的红顺着脖颈漫进衣领,像宣纸上晕开的胭脂。
远处传来醉梦甜唤燕子严的声音,夹杂着鸡群扑棱翅膀的响动,洛君却只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他想起三日前在西湖画舫上,醉梦紫笑他编不好发辫,转头却见觅如悄悄往袖里塞了本《妆楼记》,书角还留着她用铅粉画的歪扭梳发图。此刻他指尖的木鼠佩件还带着体温,被觅如握在掌心轻轻摇晃,倒像只真的小兽在素兰绸带上蹦跳。
“你瞧这老鼠的尾巴,”觅如忽然用木梳尾端戳了戳木雕,“倒比你编的辫子还弯些。”她说着便笑弯了眼,杏眼里盛着的碎光晃得洛君晃了神。他这才注意到她鬓边那朵荼蘼已有些蔫了,花瓣边缘泛着浅褐,便伸手想替她摘下,却被她偏头躲开。
“别摘,”觅如抓着发辫上的木鼠佩件晃了晃,素兰裙摆扫过青石上的茶渍,“昨儿你爬树替我摘花时,不是说这花像我笑起来的样子么?”话音未落,廊外忽然刮过阵穿堂风,将石榴树的花瓣卷进她发间,与那截歪扭的发辫、木鼠佩件缠作团,倒像是把整个暮春的光阴都系在了她发梢。
洛君的指尖停在她鬓边,触到花瓣上的露水,忽然想起幼时在醉府粮仓偷藏糖果,她总把最大的那颗塞进他嘴里,自己却啃着最小的糖块笑得眯起眼。此刻他望着她发间歪扭的辫子,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工整的发髻,也比不过这几缕乱发里藏着的、属于他们的琐碎光阴。檐角的风铃忽然又叮咚作响,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与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晃了晃,终于叠成了不可分的形状。
洛君的指尖刚触到觅如鬓边的荼蘼,忽听得廊外传来木履叩地的声响——是醉梦熙扛着柄竹剑跑过,白色劲装下摆扫落了石桌上的蒲公英,绒球打着旋儿扑进觅如素兰色的裙裾。她身后跟着追来的虎妞小葵,橙色袄子上还沾着方才爬树蹭的草屑,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洛君哥哥又在给觅如姐姐梳头发呀!”小葵的声音像颗炸开的糖炒栗子,惊得廊下梁上的燕子扑棱着翅膀飞走,衔着的半片柳叶正巧落在觅如未编完的发辫上。洛君慌忙松手,青布直裰袖口蹭到石缝里的青苔,抬头时却见醉梦熙收剑而立,白色靴尖碾着地上的石榴花瓣,挑眉笑道:“昨儿我见南宫润哥哥给六姐梳的垂挂髻才叫齐整,哪像你……”
觅如忽然伸手将发辫上的柳叶夹进《妆楼记》里,素兰色衣袖掠过洛君泛红的耳尖,指尖在书页间划出细微的沙沙声。“你懂什么,”她头也不抬地翻着书,睫毛在纸页投下颤动的影,“前儿七姐还说纳兰京哥哥送她的嵌宝金梳,都不如洛君给我编的辫子有意思。”话音未落,廊外的石榴树忽然又落下几朵花,其中一瓣正巧粘在洛君握着木鼠佩件的手背上。
他望着觅如翻书的指节,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木匠铺,老匠人说鼠形佩件要配素兰纹才衬她眼睛。此刻木鼠尾巴上的细孔还穿着凉州进贡的银丝,被觅如轻轻一捻便发出细碎的嗡鸣。远处传来醉梦甜唤鸡的声音,夹杂着燕子严哄着家禽的温声细语,而洛君只觉得觅如翻书的指尖每动一下,他的心跳便跟着漏半拍。
“你瞧这里,”觅如忽然将书推到他面前,铅粉画的梳发图旁歪歪扭扭写着行小字:“鼠女发细,当用桃木梳轻理。”她的指尖点着“鼠女”二字,素兰色袖口滑下寸许,露出腕间那道幼时爬树留下的浅疤——那是为了帮他捡风筝时蹭的。洛君的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却被小葵的惊呼打断:“呀!二宝哥哥把我的桂花糕喂鸡了!”
喧闹声中,醉梦熙已拎着竹剑追着二宝跑远,小葵的哭喊声渐渐飘向湖边。觅如合上书页的刹那,洛君忽然抢过她手中的桃木梳,指尖颤抖着分开她发间的石榴花瓣。“再、再让我试一次,”他盯着镜中她含笑的眼,青布直裰的袖口蹭到她素兰色的衣领,“这次定能编得比南宫润哥哥……”
话未说完,觅如已伸手按住他的手背,指腹蹭过他掌心的薄茧。廊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将檐角的风铃摇得叮咚作响,洛君看见她发间那截歪扭的发辫上,木鼠佩件正随着风摆轻轻晃动,倒像是真的小兽在素兰色的绸带上打转。而他们交叠在青石板上的影子里,不知何时落满了细碎的花瓣,把暮春的光阴酿得愈发香甜。
洛君的指尖刚绕过第三缕发丝,忽听得湖面传来画舫的笙箫声,惊得栖在石榴树上的灰雀扑棱着翅膀掠过廊檐,尾羽扫落的几片叶子正巧掉进觅如未编完的发辫里。她伸手去捡时,素兰色襦裙的袖口蹭到石桌上的茶盏,青瓷盏沿的茶渍在青石板上洇出弯弯曲曲的水痕,倒像是他编歪的发辫轮廓。
“昨儿七姐说纳兰京哥哥送了她九鸾金步摇,”觅如忽然用桃木梳尾端戳了戳洛君攥着绸带的手,杏眼里漾着狡黠的光,“你猜那步摇摇起来,可有你编的辫子有趣?”话音未落,廊外传来醉梦紫银铃似的笑声,伴着纳兰京阔步走过的声响,紫色裙摆扫过廊下的青苔,惊起几只四处逃窜的潮虫——倒像极了觅如作为鼠女时,总爱蹲在墙角看虫子搬家的模样。
洛君抿着唇没说话,青布直裰的下摆被他攥出几道褶皱。他想起今早路过醉梦紫的院落,看见纳兰京正亲手为她簪上嵌着东珠的发钗,那动作流畅得像在画一幅工笔画。而此刻他指尖的素兰绸带却越缠越乱,发辫歪得几乎要垂到肩侧,倒让觅如鬓边的荼蘼显得愈发歪斜。
“你瞧,”觅如忽然转身对着铜镜,发间的叶子簌簌落在石桌上,与蒲公英绒球叠成浅绿的团,“这辫子多像西泠桥下那只总绕着船打转的水鸟。”她说着便抬手去摸发辫尾端的木鼠佩件,指尖刚触到木雕的胡须,忽听得远处传来醉梦熙练剑的吆喝声,伴着大风替她校正剑招的沉喝,金属交击的脆响惊得湖面上的鸳鸯扑棱着翅膀躲进荷丛。
洛君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看见觅如镜中的倒影正偷偷瞧着他,梨涡里盛着细碎的阳光,素兰色裙摆随着她晃荡的小腿轻轻摆动,裙角绣着的鼠麴草纹样在光影里明明灭灭。他忽然想起幼时在粮仓里玩捉迷藏,她总爱躲在米袋后面,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等他找到时便咯咯笑着往他怀里塞炒花生——就像此刻,她明明在笑他编不好发辫,却又悄悄把木梳往他手边推了推。
“再试一次吧,”觅如的声音轻得像柳絮,“前儿三姐说,编发要像喂兔子似的,得顺着毛捋。”她的指尖划过他手背,触到他因紧张而冒出的薄汗,忽然抓起石桌上的半块桂花糕塞进他嘴里,“你瞧小葵刚才跑太快,把糕都掉这儿了。”
香甜的糕屑沾在洛君唇角,他望着觅如递过来的素兰色帕子,忽然觉得这歪扭的发辫比任何金步摇都要好看。檐角的风铃又叮咚作响,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与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晃了晃,发辫上的木鼠佩件随着风摆轻轻转动,将满庭碎阳都摇成了绕在她发间的、永不解开的结。
洛君的指尖刚将第四缕发丝绕进辫股,忽听得院角传来木槌敲打钉子的声响——是觅佳正踮着脚往墙上钉蚁族特制的蜜蜡罐,亮黄色的裙摆扫过墙根的苔藓,惊起一群四散奔逃的潮虫。她身后的李屹川扛着整捆枣木方,古铜色的臂膀肌肉线条紧绷,脚步却轻得像怕踩碎地上的花瓣,倒与他平日里能举起石碾的力气判若两人。
“洛君哥哥快看!”觅佳忽然指着廊下的石榴树,“昨儿李郎给我做的蚁巢架子,像不像你编的辫子?”话音未落,树上的灰雀扑棱着翅膀丢下片羽毛,正巧落在觅如发辫尾端的木鼠佩件上。洛君抬头时,只见觅如素兰色的衣袖正轻轻拂过羽毛,腕间银镯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倒像是在应和檐角风铃的叮咚。
“别听她瞎说,”觅如转头时,鬓边的荼蘼蹭到洛君青布直裰的领口,“前儿我见你给觅佳姐姐搭瓜棚时,木架子搭得比鲁班还齐整呢。”她的指尖划过他手背上的薄茧,那里还留着前日做木鼠佩件时被凿刀划的细痕。洛君的心跳猛地快了半拍,忽然想起今早路过厨房,看见醉梦甜正教燕子严包桂花汤圆,那男人笨手笨脚的模样,倒和此刻的自己如出一辙。
“你瞧六姐和南宫润哥哥来了!”觅如忽然指向月洞门,只见醉梦兰的蓝色裙裾扫过满地碎阳,发间新梳的垂挂髻随着步履轻轻晃动,发尾系着的蓝宝石坠子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南宫润紧随其后,墨色长袍袖口绣着银线云纹,手里还捧着套新刻的《妆台记》,书页边缘用靛青丝线细细装订,倒比洛君那本磨得起毛边的旧书精致许多。
“又在教洛君编发?”醉梦兰的声音像浸了蜜,蓝色衣袖拂过觅如发间的柳叶,“昨儿南宫郎刚给我讲了‘灵蛇髻’的梳法,说要配你这素兰色衣裳才衬。”她说着便翻开书,指腹点着插图里盘绕如蛇的发辫,而南宫润已自觉地从袖中取出把象牙梳,动作流畅地替她拢起鬓边碎发——那姿态熟稔得让洛君攥紧了手中的素兰绸带。
觅如忽然按住洛君颤抖的手背,将桃木梳塞进他掌心:“六姐的灵蛇髻虽好,却不如洛君编的‘歪脖子柳’有趣。”她仰头望着镜中歪扭的发辫,梨涡里盛着的阳光忽然被片流云遮住,“你瞧这辫子会晃,像极了去年我们在断桥边看见的、被风吹歪的芦苇。”
洛君的目光落在她素兰色裙摆上的鼠麴草纹样,那些用同色丝线绣出的细小花朵,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他忽然想起幼时在粮仓,她总把偷藏的炒花生分他一半,自己却啃着干瘪的豆荚笑得眉眼弯弯。此刻廊外传来醉梦熙练剑的呼喝,夹杂着大风校正剑招的沉喝,而他指尖的发辫终于勉强成型,虽依旧歪歪扭扭,却在尾端系着那只磨了半月的木鼠佩件。
“成了。”洛君的声音有些发哑,青布直裰的袖口蹭到她后颈细腻的肌肤。觅如转身时,发辫上的木鼠佩件正巧撞在洛君胸前,那枚刻着素兰的核桃木雕忽然发出细微的嗡鸣。远处画舫的笙箫声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湖面水鸟的啾鸣,与檐角风铃的叮咚声缠绕在一处,将两人交叠在青石板上的影子,酿成一坛越藏越甜的青梅酒。
洛君刚把发辫尾端的素兰绸带系成个疙瘩,忽听得月洞门外传来铜环叩门声——是醉梦青缠着何童讲解《诗经》,青色裙摆扫过门边的艾草束,惊得藏在叶下的蜥蜴吱溜窜进石缝。她身后的书生抱着卷竹简,青布襕衫下摆沾着墨点,正是前日在湖边石桌上抄书时,被觅如打翻的茶盏溅的痕迹。
“洛君哥哥又在糟蹋觅如姐姐的头发呀?”醉梦青的声音带着蛇信般的狡黠,指尖绕着发间青玉簪轻晃,“昨儿我见四姐教何童磨墨,那手稳得能画工笔,哪像你……”话未说完,何童已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青衫袖口露出道浅疤——那是去年替醉梦青捡掉落水的《玉台新咏》时,被竹筏划破的。
觅如忽然抓起石桌上的半片荷叶,将发间落下的石榴花瓣兜住,素兰色衣袖擦过洛君手背时,腕间银镯叮当地碰着木鼠佩件。“你瞧这荷叶,”她把花瓣倒进洛君掌心,杏眼里映着碎阳,“像不像你编的辫子?歪歪扭扭能盛露水呢。”话音未落,廊外的石榴树被风一吹,又有几朵花掉进她未梳完的发辫,与那截歪扭的辫股缠作团,倒像极了她平日在厨房揉面时,总揉不圆的糯米团子。
洛君望着掌心的花瓣,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木匠铺,老匠人说鼠形佩件的尾巴要雕成蜷曲状,才配得上觅如笑起来时弯成月牙的眼睛。此刻木鼠的尾巴正勾着素兰绸带,被觅如轻轻一拉便晃出细碎的光影,恰似她小时候在粮仓里,用米粒摆成的歪扭笑脸。远处传来醉梦红逗弄猫咪的笑声,夹杂着冯广坪扛着刚收的菜蔬走过的脚步声,而他指尖的发辫忽然被觅如反手握住。
“你看六姐的发簪,”觅如用桃木梳指着醉梦兰远去的背影,蓝宝石坠子在廊下光影里明明灭灭,“南宫润哥哥说那是波斯来的料子,能映出人的心事呢。”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素兰色裙摆扫过青石板上的茶渍,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晕开小块湿痕,“可我觉得呀,再亮的宝石也比不上你给我刻的木老鼠……”
洛君的心跳猛地撞向喉咙。他看见觅如耳尖的红顺着脖颈漫进衣领,素兰色襦裙领口的月白滚边被她攥得发皱,像极了幼时她偷藏糖果被发现时,攥着衣角发窘的模样。檐角的风铃忽然急响起来,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水汽,将觅如发间的荼蘼吹得簌簌落瓣,有几片正巧粘在洛君青布直裰的前襟上。
“别动,”觅如忽然踮起脚尖,素兰色衣袖擦过他下巴,指尖轻轻摘下花瓣,“你瞧,落了满身的花,倒像棵会走路的石榴树。”她说着便笑弯了眼,梨涡里盛着的水光晃得洛君睁不开眼。他这才注意到她发间那截歪扭的发辫,不知何时被风吹得更乱了,木鼠佩件歪向一侧,倒像是在朝他眨眼睛。
远处画舫的笙箫又响起来,惊得湖面上的白鹭扑棱着翅膀掠过廊檐。洛君望着觅如掌心的花瓣,忽然觉得这满庭碎阳、满廊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尖触到她发辫上的木鼠佩件,触到她因紧张而微微发烫的耳垂,青布直裰的袖口与她素兰色的衣袖交叠在一处,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摇曳的影——那影子里,有歪扭的发辫,有打蔫的荼蘼,还有缠绕了十数年、比任何金步摇都要珍贵的,青梅竹马的光阴。
洛君的指尖刚蹭过觅如耳后细腻的肌肤,忽听得院外传来辘轳转动的声响——是小加加正踮着脚从井里汲水,白色裙摆扫过井台边的青苔,惊起几只沿石缝爬行的潮虫。她身后的刘阿肆扛着锄头走来,粗布短打袖口沾着新翻的泥土,却小心翼翼地替她扶着水桶,怕惊了桶里游弋的几尾小银鱼。
“洛君哥哥编的辫子又歪啦!”小加加的声音像刚舂好的糯米糍,脆生生地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衔着的泥团正巧落在觅如素兰色的裙裾上。觅如低头去拂时,发间的荼蘼终于撑不住,簌簌落了两瓣在洛君青布直裰的膝头,与他方才磨木鼠时蹭上的木屑叠在一处。
“别听她乱说,”觅如用桃木梳尾端戳了戳洛君攥紧的素兰绸带,杏眼里的笑意晃得廊下光影都在颤,“前儿你给我修的那把桃木梳,梳齿都比南宫润哥哥送六姐的象牙梳顺呢。”她说着便把梳子塞进他掌心,梳背刻着的鼠麴草纹样硌着他的虎口——那是三日前他躲在柴房刻了整夜的,刻废了三根木簪才成的模样。
洛君的喉结滚了滚,忽然瞥见月洞门外晃过一抹亮黄——是觅佳正指挥李屹川往墙上钉蜜蜡罐,亮黄色的裙摆被风掀起,露出裙角绣着的蚂蚁纹样,针脚细密得像她平日里搬运糖粒时的步子。李屹川抬手时,古铜色的臂膀肌肉隆起,却偏偏用两根手指捏着小铁钉,生怕用力过猛震碎了罐子里的蜜。
“你瞧觅佳姐姐的蜜蜡罐,”觅如忽然指着墙上排成歪扭弧线的罐子,“像不像你编的辫子?歪歪扭扭的,倒能盛住整春天的甜。”话音未落,廊外的石榴树又落下朵花,不偏不倚卡在洛君编到一半的发辫股间,像极了幼时他替她粘风筝时,总粘歪的那根竹骨。
远处传来醉梦泠在湖边哼歌的调子,夹杂着水花溅起的声响——她定是又偷偷溜进湖里会觅两哥哥了,粉红色的裙角还沾着水草。洛君望着觅如腕间那道浅疤,忽然想起七年前她为捡他掉落的风筝,从歪脖子柳树上摔下来的模样,当时她也是穿着素兰色的小褂,袖口磨得发白,却把风筝护在怀里,笑得比春日阳光还亮。
“其实……”洛君的声音忽然发涩,青布直裰的袖口被他绞出褶皱,“其实我昨儿偷偷看了《妆楼记》,说鼠女发细,该用……”
“该用桃木梳,配素兰绸带,”觅如忽然打断他,指尖抚过发辫尾端的木鼠佩件,木雕的胡须蹭着她的掌心,“还说编发时要像囤冬粮似的,慢慢绕,别急。”她仰头看他时,碎发扫过洛君的下巴,素兰色襦裙领口的月白滚边被风吹得贴在颈间,露出细巧的锁骨。
檐角的风铃忽然急响,湖面上刮来的风带着荷香,将觅如发间的石榴花瓣吹得漫天飞舞。洛君下意识抬手护着她的头,却触到她发辫上歪扭的结,触到那截被他攥得发皱的素兰绸带。他看见觅如的眼睛在花瓣雨中亮晶晶的,像落了满湖的星辰,梨涡里盛着的笑意比醉梦甜酿的桂花蜜还要浓稠。
“成了!”觅如忽然转身对着铜镜,发辫虽依旧歪歪扭扭,却难得地没再散落发丝,木鼠佩件在辫尾晃出个活泼的弧度,“你瞧,比前儿那根‘秋千绳’像样多啦!”她说着便伸手去摸镜中自己的发辫,素兰色的衣袖擦过镜面,留下道浅浅的印子。
洛君望着镜中交叠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歪扭的发辫恰似他们的光阴——没有南宫润的工整,没有纳兰京的华贵,却藏着粮仓里分享的炒花生、断桥上共看的芦苇荡、柴房里磨坏的木簪子。廊外醉梦熙又在练剑,大风的呼喝声混着小葵的笑闹远远传来,而他指尖的素兰绸带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将满庭碎阳都缠成了绕在她发间、绕在他心头的,解不开的结。
洛君的指尖刚将最后一缕发丝绕进辫股,忽听得月洞门外传来环佩叮当——是醉梦紫挎着纳兰京的臂弯走过,紫色罗裙拖曳在青石板上,发间九鸾金步摇随步履轻颤,东珠坠子晃出细碎的光,惊得廊下歇息的灰雀扑棱着翅膀撞落了石榴花。纳兰京另只手提着食盒,金丝楠木面上还沾着糖霜,显然是刚从点心铺回来。
“呀,洛君弟弟还在编发呢?”醉梦紫的声音裹着狐族特有的柔媚,指尖划过觅如发辫尾端的木鼠佩件,“昨儿我教纳兰郎梳同心髻,他学了三遍就会了,哪像你……”话未毕,纳兰京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紫色袖袍下露出块羊脂玉佩,正是觅媛前儿赌钱赢来又随手送人的物件。
觅如忽然抓起石桌上的荷花瓣,撒在洛君青布直裰的膝头,素兰色衣袖擦过他手背时,腕间银镯与木鼠佩件碰撞出清响。“七姐的金步摇虽好,”她仰头望着醉梦紫远去的背影,发间歪斜的辫股蹭到洛君的下巴,“却不会像这木老鼠似的,尾巴能勾住我的发丝呢。”话音未落,廊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将她鬓边碎发吹进洛君的领口,痒得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洛君低头时,正看见觅如素兰色襦裙上的鼠麴草纹样——那是她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倒和他编的发辫如出一辙。他想起五日前在市集,看见醉梦红蹲在地上给流浪猫喂食,冯广坪默默站在一旁撑着伞,影子将她整个人罩住,就像此刻他的影子覆在觅如的影子上,交叠处落满了碎阳与花瓣。
“你瞧三姐和苏晚凝哥哥来了!”觅如忽然指向池塘边,只见醉梦艾的绿色裙裾拂过菖蒲丛,发间新插的玉簪花随着跑动轻轻摇晃,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定是苏晚凝刚从船上带来的江南点心。苏晚凝紧随其后,青衫下摆沾着水渍,显然是方才在船上替她摘莲蓬时不小心落了水。
“又在琢磨编发呀?”醉梦艾的声音像兔子般轻快,绿色衣袖拂过觅如的发辫,“昨儿苏郎教我认《诗经》里的‘葛覃’,说那草藤缠绕的样子,倒像极了洛君编的辫子。”她说着便歪头笑起来,耳尖的红宝石坠子晃得洛君眼晕,而苏晚凝已自觉地从袖中取出帕子,替她擦掉嘴角的糕屑——那姿态温柔得让洛君攥紧了手中的桃木梳。
觅如忽然按住洛君颤抖的手腕,将素兰绸带系成个松垮的结:“三姐的葛覃虽妙,却不如洛君编的‘乱云髻’有趣。”她转身对着铜镜,发辫上的木鼠佩件正巧晃到洛君眼前,木雕的眼睛在碎阳下闪着光,“你瞧这辫子多像我们去年在雷峰塔下看见的、被雨淋湿的云。”
洛君的目光落在镜中她含笑的眼波里,忽然觉得这满庭的喧嚣都成了背景音。他看见自己青布直裰的袖口与她素兰色的衣袖交叠,看见她发间歪扭的辫股里还缠着半片柳叶,看见木鼠佩件的尾巴正勾着她一缕发丝——那发丝上还沾着今早替醉梦泠捞水草时蹭的露珠。
远处画舫的笙箫声不知何时变了调子,惊得湖面上的鸳鸯扑棱着翅膀躲进荷丛。洛君小心翼翼地抬手,指尖触到她发辫上的木鼠佩件,触到她因紧张而微微发烫的耳垂,忽然想起幼时在粮仓,她把偷藏的炒花生塞进他嘴里,自己却啃着豆荚笑得眉眼弯弯。此刻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摇成一坛越酿越醇的青梅酒,坛子里泡着的,正是这歪歪扭扭却盛满光阴的发辫,和比发辫更绵长的,青梅竹马的岁月。
洛君的指尖刚将素兰绸带系成蝴蝶结,忽听得院墙外传来拨浪鼓的声响——是虎妞小葵追着二宝跑过,橙色袄子下摆沾着泥点,手里攥着的桂花糕碎屑撒了一路,惊得趴在墙根的花猫弓起背窜进竹林。二宝手里挥舞着根细竹枝,跑得气喘吁吁,发间还别着朵偷摘的石榴花,像极了觅如幼时偷戴醉梦红的发钗时的模样。
“洛君哥哥!觅如姐姐!”小葵的声音带着奶气,撞得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二宝把我的木老鼠抢走啦!”话音未落,那只被攥得掉漆的木雕小鼠从二宝手中飞出,不偏不倚落在觅如素兰色的裙裾上,与她发辫尾端的木鼠佩件撞了个正着。洛君慌忙去捡,指腹却触到觅如裙摆下露出的、绣着鼠麴草的白色中裙——那是她前儿熬夜替他缝补直裰时,顺手裁下的边角料做的。
“别追啦,”觅如弯腰捡起木老鼠,素兰色衣袖扫过青石上的茶渍,腕间银镯晃出细碎的光,“你瞧洛君哥哥给我编的辫子,像不像你那只掉了尾巴的木老鼠?”她说着便晃了晃发辫,木鼠佩件在辫尾打起旋儿,惊得梁上燕子衔着的春泥掉了半块,正巧落在洛君青布直裰的肩头。
洛君望着肩头的泥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木匠铺,老匠人说鼠形佩件要配活扣,方便随时取下打磨。此刻他指尖的素兰绸带正松松垮垮地系着,被觅如轻轻一拽便滑出半寸,倒像极了他们幼时在西湖边放风筝,总拉不紧的那根歪扭风筝线。远处传来醉梦甜唤鸡的声音,夹杂着燕子严往鸡笼里撒谷糠的沙沙响,而觅如已用桃木梳尾端挑起他肩头上的泥块。
“你看八姐和大风哥哥!”觅如忽然指向月洞门,只见醉梦熙扛着竹剑跑过,白色劲装下摆扫落了墙角的蒲公英,大风紧随其后,手里拎着刚打好的护腕,古铜色的臂膀肌肉线条分明,却偏偏放轻了脚步,怕惊了她练剑的架势。他们身后的青石板上,还留着昨夜醉梦熙练剑时劈出的细痕——像极了洛君编发时,在觅如发丝间留下的歪扭痕迹。
“八姐的剑穗真利落,”觅如用梳背蹭了蹭洛君泛红的耳尖,杏眼里漾着狡黠的光,“可我觉得呀,大风哥哥给她缠的剑柄,倒没你编的辫子有意思。”她的指尖划过他手背上的薄茧,那里还留着刻木鼠时被刻刀划的新痕。洛君的心跳猛地快了半拍,忽然想起今早路过厨房,看见醉梦青正缠着何童讲《楚辞》,那书生手里的竹简晃来晃去,倒和他此刻编发的手抖如出一辙。
“其实……”洛君的声音低了下去,青布直裰的袖口被他绞得发皱,“其实我昨儿在市集看见,有卖那种……能固定发辫的银夹子。”
“我不要银夹子,”觅如忽然打断他,指尖紧紧攥住发辫尾端的木鼠佩件,木雕的胡须蹭着她的掌心,“就像虎妞小葵不要新木老鼠,偏要那只掉了尾巴的旧的。”她仰头看他时,碎发扫过洛君的下巴,素兰色襦裙领口的月白滚边被风吹得贴在颈间,露出细巧的喉结——那是他去年才发现的、属于少女的柔和线条。
檐角的风铃忽然急响,湖面上刮来的风带着荷香,将觅如发间的最后几片荼蘼花瓣吹得漫天飞舞。洛君下意识抬手护在她头顶,却触到她发辫上歪扭的结,触到那截被他攥得发皱的素兰绸带。他看见觅如的眼睛在花瓣雨中亮晶晶的,像落了满湖的星辰,梨涡里盛着的笑意比醉梦甜酿的桂花蜜还要浓稠,忽然觉得这世间所有工整的发髻、华贵的金饰,都比不过眼前这截歪扭发辫里,藏着的十数年光阴。
远处醉梦熙的剑招忽然变了路数,大风的惊呼声混着虎妞小葵的笑闹远远传来,而洛君指尖的素兰绸带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他望着觅如发辫上轻轻晃动的木鼠佩件,忽然想起幼时在粮仓,她总把最大的炒花生塞进他嘴里,自己啃着最小的却笑得眉眼弯弯。此刻廊下的碎阳正落进两人交叠的影子里,将那截歪歪扭扭的发辫,和比发辫更绵长的、青梅竹马的岁月,一起酿成了永不褪色的甜。
洛君的指尖刚将发辫尾端的素兰绸带打了个活结,忽听得院外传来独轮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是冯广坪给醉梦红送刚收的鲜鱼,红色裙摆扫过墙角的薄荷丛,惊得藏在叶下的蟋蟀蹦进洛君的青布直裰袖口。醉梦红蹲下身去捡,发间金镶玉的猫形发簪晃了晃,倒与觅如发辫上的木鼠佩件遥遥相映。
“洛君弟弟的手艺又见长啦!”醉梦红的声音带着猫科特有的慵懒,指尖点了点觅如发辫上歪扭的结,“昨儿我见冯郎杀鱼,那刀工才叫利落,哪像你编辫子……”话未毕,冯广坪已默默将湿淋淋的鱼篓往旁边挪了挪,怕溅湿觅如的素兰裙摆,粗布围裙上还沾着鱼鳞,像极了洛君刻木鼠时沾在袖口的木屑。
觅如忽然从袖中摸出颗炒花生,塞进洛君攥着绸带的手里,素兰色衣袖擦过他手腕时,腕间银镯与木鼠佩件碰出“叮”的一声。“五姐的猫簪虽俏,”她咬开花生壳,把果仁递到他唇边,杏眼里映着廊下的碎阳,“却不会像这木老鼠似的,尾巴能勾住我的发丝打旋儿。”话音未落,梁上燕子突然俯冲而下,尾羽扫过觅如发辫,将那截歪扭的辫股拂得更乱了。
洛君嚼着花生,忽然瞥见月洞门外晃过一抹水绿——是醉梦艾拎着裙摆跑过,绿色罗裙上绣着的兔纹在光影里跳动,苏晚凝举着油纸伞跟在后面,怕正午的日头晒着她,青衫下摆却蹭到了墙角的青苔。他们身后的石板路上,留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像极了洛君编发时在觅如发丝间绕出的弧度。
“你看三姐的新裙子,”觅如用桃木梳指着醉梦艾的背影,“苏晚凝哥哥说那是杭州新出的‘翡翠纱’,薄得能看见皮肤呢。”她的指尖划过自己素兰色襦裙的粗布纹理,忽然低笑出声,“可我这裙子好,沾了茶渍也看不出来,不像三姐的纱裙,落片花瓣都得惊呼半天。”
洛君望着她素兰裙摆上若隐若现的茶渍——那是三日前他学编发时,紧张得打翻了茶盏留下的痕迹。他想起今早路过湖边,看见醉梦泠坐在石埠上晃脚丫,粉红色的裙角浸在水里,觅两哥哥正潜到水底给她摘最嫩的水草,水珠从他古铜色的臂膀滚落,倒与洛君此刻额角的汗珠一样,带着少年人的莽撞。
“其实……”洛君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前儿在书铺看到,《妆楼记》里说鼠女梳双丫髻最衬……”
“我不要双丫髻,”觅如忽然转身,发辫上的木鼠佩件“咚”地撞在洛君胸口,“就像九妹不要锦缎裙,偏要穿能下水的粗布裤。”她仰头看他时,阳光正从檐角漏下来,在她睫毛上镀了层金边,素兰色衣领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露出颈间那颗浅褐色的小痣——那是他十岁那年,在粮仓玩捉迷藏时,借着月光发现的秘密。
突然一阵大风刮过,将廊下的风铃摇得叮当作响,石榴树的花瓣如红雨般落下,有几片卡在觅如发辫的缝隙里,与素兰绸带、木鼠佩件缠成一团。洛君下意识伸手去护,却触到她发间微凉的露水,才想起她今早去湖边替醉梦泠捞水草时,不小心湿了头发。
“成了!”觅如忽然抓起洛君的手,按在自己发辫上,“你瞧,这次没散呢!”她的指尖覆在他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直裰传来。洛君低头,看见那截歪扭的发辫上,木鼠佩件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而他们交叠的影子里,落满了花瓣与碎阳,像极了幼时她在粮仓用米粒摆的歪扭笑脸。
远处传来醉梦熙练剑的吆喝,大风的纠正声混着虎妞小葵的笑闹远远飘来,洛君却只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他望着觅如发辫上那截素兰绸带——那是他用三个月月钱买的料子,边角料还被她做成了荷包挂在床头。此刻绸带被风吹得贴在她颈间,将她素兰色的侧影勾勒得格外清晰,而他忽然觉得,这满庭喧嚣、满湖风光,都不及这截歪扭发辫里,藏着的十数年青梅竹马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