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佟银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客房的大床异常柔软,佟银整个人都陷了下去,她拉着被子,一晚上却几乎没这么睡,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这个客房……感觉比她家还大。
第二天早上,张锡生叫她出来吃饭,佟银勉强睁开眼,也没赖床,蔫哒哒地出门。
她没睡好,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张锡生倒是终于睡上一个好觉,头发都精神了,脸上的黑眼圈也淡去不少。
“银银尝尝合不合口味?”
张锡生给佟银盛了一碗皮蛋粥,还给她煎了一个溏心蛋。
“家里没什么食材了,有些简陋,中午我们出去吃,哥哥给你接风洗尘。”
哥哥……
张锡生的自称让佟银拿勺子的手一僵,她心里不太舒服,但想起自己的决定,还是什么都没说。
“银银快尝尝,好不好吃?”
佟银尝了一口,皮蛋炖得很烂,略淡,但味道不错,她抬起头,正好撞上张锡生期待的目光。
“……很好吃,你手艺真好。”
佟银发出夸赞的声音。
张锡生满意地点头,他好像心情不错,佟橙去世的阴霾一扫而空,做着今天的计划。
“等会我们去买东西,买几件衣服,还有一些日用品,中午就在外面吃。”
佟银沉默地咬下一口溏心蛋微焦的边缘,在张锡生说完话的间隙插上一句:“不用了,我还是回家吧,这里我住得不太习惯。”
张锡生脸上的笑一僵,他无框眼镜下的眼神难得出现一丝不悦:
“为什么?”
他问道:“住在这里有什么不方便吗?是房间不舒服?还是……”
“不是,房间很舒服,”佟银紧绷地抬起头,自卑让她有些难堪,但她又不得不说出来,“但是这里太好了,我不习惯,我不该住在这里。”
“我已经大了,一个人住可以的,反正以前都是这样,而且……而且开学我就能住宿。”
张锡生静静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种困惑,他无法理解“太好了”为什么能成为住不下去的理由。
更好的环境、更好的物质条件,不该被理所当然接受吗?
多少人打拼一生,就是为了这些。
张锡生不懂,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不行,银银,这里离你学校近,不会影响你上学,待在我这我还能照顾你,至于习惯……”
“慢慢就会习惯的。”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强硬。
“你哥哥也会希望你留下,我能给你提供更好的条件。”
“而且,既然你进来了,我就不会再放你走了。”
佟银嗫嚅着,还是没发出声音。
她之前“嚣张”的气焰灭下去不少,本来就是只装腔作势的纸老虎,现在面对和张锡生的巨大差距,就忍不住露怯。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还有些“怕”他,她不理解张锡生为什么非要来接她,哪怕她把他拒之门外、不假颜色,他也执着地等着她,想尽办法把她带到这里。
因为和哥哥的友情?
他确实是哥哥最好的朋友,但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张锡生话中的坚决让佟银有些无力,她有些自嘲地想,她是不是很不知好歹?
两个人沉默下来,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重。
张锡生收拾碗筷,佟银看着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客厅,它布置得很温馨,却又好像没什么人气,因为一切都过于整洁,每一个物品都摆放得恰到好处。
“你一个人住吗?”
佟银问。
张锡生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这里,但还是点头:“嗯,一直一个人。”
“那……这么大的房子,你是怎么打扫的?”
她记得张锡生是个医生,医生一般都很忙吧?他是怎么让这个客厅保持干净整洁的?而且这么大的房子他一个人住不会害怕和孤独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跳脱,张锡生明显被问住了,他的眼睛微微睁大,看着佟银脸上藏着好奇的疑惑。
她不会以为他全部自己扫吧?
几秒钟的沉默后,张锡生噗嗤笑了一声,佟银脸黑了。
“咳咳,打扫?”
张锡生借着推眼镜,连忙敛去脸上的笑。
“叫家政服务,每周三次。家政服务,嗯……就是专门打扫卫生的公司提供的服务。”
佟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傻得过分,被嘲笑后她不太高兴,还有点窘迫,但她还有一个问题。
她真的很好奇。
佟银语气不好地又问:“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害怕吗?会感到……孤独吗?”
张锡生是她见过最有钱的人,她真的很好奇,有钱人会孤独吗?
张锡生笑眯眯地看着她,语气轻快:“当然会啊,所以我很需要你。”
他开始觉得佟银似乎有点有趣,而且她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近,也会对他产生好奇。
佟银狐疑地盯着他的笑脸,一点都不信。
骗人,他明明笑得很开心。
而且他的话好恶心。
佟银搓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背对着张锡生坐在沙发上。
张锡生收拾好,带她出去买东西,他们吃了一顿大餐,还给佟银添置了好几套衣服。
佟银本来是拒绝那些衣服的,太贵,但张锡生直接付了钱。
佟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万一这些衣服我穿不了怎么办?”
她根本没试穿,完全不知道合不合身。
张锡生又拿起一件在她身上比划,他觉得还不错,姜黄色很衬她,顺手递给旁边的导购员。
“你不肯穿我也没办法,我看着还挺合身,如果不行……那就找裁缝改一下。”
佟银眼睛都瞪得圆圆的,眼里写满了惊讶,导购员倒是笑开了花。
“先生小姐,还要看看吗?”
佟银连忙大喊:“不用了!”
她转过头看他:“张锡生,真不要了!够了!”
被直呼大名的张锡生摸了摸鼻子,他看着导购员手里两大坨衣服,勉强点头:“嗯,够了。”
佟银从前就连名带姓地喊他,佟橙斥责她没礼貌,她也只是移开眼,也不改口。
两人回家的时候,手里各拿几个大袋子,几乎都是佟银的东西。
佟银彻底在这里安顿下来。
张锡生把佟银的新衣服塞进洗衣机,佟银在旁边默默学习这些机器的用法。
他家居然有个专门的洗衣房。
张锡生给她买的拖鞋是棕色的,摆在他深蓝色的拖鞋旁,还有她专用的水杯,专用的餐具,甚至专用的毛毯,都是暖色或浅色调,和这个温暖舒适的家很适配。
只有那架冷硬漆黑的三角钢琴和这个客厅格格不入。
佟银对它很好奇,多看了两眼,钢琴很漂亮,泛着细腻的漆光,可以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脸庞。
佟银环视客厅,张锡生不在,他晾衣服去了。
他家有烘干机,但他还是更喜欢被阳光晒过的衣服。
她停住脚步,盯着那架钢琴。
吞咽口水,佟银做贼一样抬起脚向它走去,她就摸一摸。
佟银掀起琴键的盖子,抚摸大小一致、排列整齐的黑白琴键。
滑滑的,比她的手还细腻。
佟银手很粗糙,还有消不掉的冻疮,右手中指因为常年握笔有些畸形,骨节处有一块又大又硬的茧子。
因为她要做家务,冬天在学校要手洗衣服。
佟银想起张锡生的手,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皮肤细腻,又白又嫩,一看就知道没干过什么活。
有钱真好。
她轻轻摁下琴键,钢琴发出干净的低响,清脆悦耳,拖着动听的尾音。
这就是她为什么不想住在这的原因,她会嫉妒张锡生,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毕竟,张锡生勉强算是她半个恩人。
咚——
佟银被一声关门声惊醒,她下意识逃离钢琴旁,就近找了个的豆袋椅坐下。
她听见她的心脏砰砰直跳。
“你动钢琴了?”
张锡生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佟银装作不在意地回过头:“嗯。”
“以后记得把盖子合上,不然会落灰的。”
张锡生合上盖子,完全不知道佟银的小心思,径直去厨房做饭。
“晚上吃沙拉怎么样?中午吃得有些腻。”
“好。”
佟银的耳尖发烫,张锡生的云淡风轻让她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越发难堪。
像他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她的自卑和痛苦。
她盯着自己脱线的袖口,将它向内折叠后握紧了拳。
客厅旁边就是开放式厨房,张锡生做得很快,他很熟练,一般情况下他都自己做饭。
佟银被张锡生叫到岛台,她学着张锡生用叉子叉起玻璃碗里的蔬菜丝,塞进嘴里。
其实这是一个完全不用学的动作,但佟银太害怕自己出错,她不想在张锡生面前……出丑。
晚上,张锡生带她出去散步,顺便带她逛逛周围。
这次佟银选择坐后座。
“银银,坐后面也要系安全带。”
“哦。”
佟银看着外面飞逝的风景,大城市的繁华应接不暇,她眼不眨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城市。
她来过望安几次,都是来看哥哥,偶尔张锡生会请他们吃饭,这就是她之前和张锡生为数不多的接触。
想到这,佟银转移目光,通过后视镜默默打量着张锡生。
平心而论,他长得还不错,当然,比起哥哥就差远了,皮肤很白,过于斯文秀气,和他的脾气一样温和,没什么攻击性。
他带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不厚,度数应该不高,眼镜下的眼珠黑白分明,他似乎带点混血,眼窝很深,眼型成平行四边形,眼尾下垂,下睫毛很长,甚至有些毛茸茸的。
他的眼睛很漂亮。
“银银,你的眼睛真漂亮,是很少见的颜色。”
佟银突然想起张锡生夸自己的话,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
她好像观察得过于细致。
不过,让佟银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手,第一次见张锡生她就被他的手吸引,那是她觉得他为数不多比哥哥好看的地方。
手指修长、纤细,指甲修剪整齐,透着健康的粉色,手掌很窄,伏在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出,肌腱根根分明,像是被精心雕刻的大理石雕塑,冷硬又莹润。
被保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