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药臼搁在紫檀小几上,玉杵悬在半空。
明初夜盯着臼底那点未碾碎的褐色根茎,像盯着自己未碾碎的困局。赵勿吟昨夜祠堂焚牌的一把火,烧穿了沉璧的魂,也烧塌了王府表面死寂的壳。徐静姝给的铜钥匙在袖袋里发烫,可锁眼在哪儿?林氏的尸骨在哪儿?赵勿吟癫狂表皮下的真心……又在哪儿?
窗棂外,晨光吝啬。廊下传来刻意压低的絮语,是洒扫的粗使丫鬟芸香在跟人嚼舌根:
“……瞧见没?天没亮就抬出去的!裹得严严实实,血都渗到草席子外头了……”
“徐嬷嬷昨儿脸都是青的!听说王爷亲自发的话,沉璧那哑巴……”
声音戛然而止,芸香撩着水桶慌慌张张跑过月洞门,差点撞上端着铜盆的魏玉瑶。
“作死的小蹄子!”魏玉瑶柳眉倒竖,尖利的骂声刮过庭院,“冲撞了贵人,扒了你的皮!”她身后跟着冯宝珠,正捻着一块新得的南洋珠串把玩,闻言嗤笑:“一个哑巴,算什么贵人?晦气东西丢出府,王爷清净,咱们也……”
话未说完,正房那扇终日紧闭的雕花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勿吟倚在门边。
他没坐轮椅。
墨色寝衣松垮地披着,露出大片苍白的胸膛和绷带缠绕的肩胛——昨夜祠堂火舌舔舐牌位的热浪,似乎也燎伤了他。晨光勾勒出他过分俊美的侧脸,下颌绷紧,眼下两抹疲惫的青灰,像被抽去了筋骨的精魅,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淬着冰,扫过来的瞬间,冯宝珠手里的珠串“啪嗒”掉在地上,滚进泥里。
“吵。”他只吐出一个字,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
魏玉瑶和冯宝珠瞬间噤若寒蝉,脸色煞白地福身告退,步履仓皇。
赵勿吟的目光却越过她们,落在廊柱后阴影里的明初夜身上。那视线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昨夜祠堂烈火也未能焚尽的……兴味?他只看了片刻,便疲倦地阖上眼,任由身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搀扶着,一步一挪地往回走。
那少年生得极好。
眉眼清澈如初雪洗过的琉璃,唇色是天然的嫣红,一身半旧的青布药童短衫,也掩不住那股山涧清泉般的干净气质。他小心地架着赵勿吟的手臂,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望向赵勿吟侧脸的眼神专注又忧虑,像守着易碎琉璃。
明初夜瞳孔微微一缩。
玉箫子。赵勿吟身边唯一近身伺候的药童。传闻他一手针灸之术得自太医院秘传,更有一把能抚平赵勿吟狂躁心绪的好嗓子。王府里活的禁忌,一个不该被任何人注意的影子。
三日后的慈宁宫,檀香浓得呛人。
猩红的地毯从宫门直铺到鎏金凤座之下。赵勿吟就跪在那片刺目的红上。不,不是跪。
是爬。
昂贵的墨色锦袍沾满尘土,拖曳在身后。他左肩的伤口显然崩裂了,暗红的血渍在深色衣料上晕开更大一片。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全是泪痕混着污迹,长发散乱,狼狈不堪。他仰着头,脖颈拉出脆弱的弧度,对着凤座上珠帘后的身影哀泣:
“母后……儿臣疼……疼得快死了……”声音破碎哽咽,像个迷路受惊的孩童,“他们……他们都想儿臣死……”
珠帘纹丝不动。
萧太后的声音隔帘传来,听不出喜怒:“皇帝仁厚,太医尽心,谁敢要你的命?”
“徐静姝!”赵勿吟猛地抬头,眼中迸射出疯狂的怨毒,“她夜夜在儿臣药里下毒!还有明崇礼那个女儿,父皇刚走,他就急着塞人进来冲煞儿臣!母后……儿臣身边只有玉箫子了!只有他真心待儿臣!”他膝行两步,染血的袍角在地上拖出蜿蜒痕迹,竟一把抓住侍立在凤座旁一个老太监的袍角,仰着脸泣求,“求母后开恩……把玉箫子留在宫里吧!宫里……宫里总比王府干净……”
大殿死寂。
侍立的老太监纹丝不动,眼观鼻鼻观心。珠帘后,萧太后许久未言。
跪在丹墀下的玉箫子猛地抬头,琉璃般的眼里全是惊惶:“王爷!奴才……”
“闭嘴!”赵勿吟厉声打断,转瞬又对着珠帘哀哀哭泣,“母后……您瞧,只有他敢拦着儿臣……他是真心为儿臣好……”
珠帘终于被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挑起半幅。
萧太后的目光落在玉箫子身上,像评估一件器物。少年跪在那里,背脊挺直,脖颈纤细,晨光透过高窗落在他侧脸,皮肤细腻得能看到淡青的血管,那惊惶的眼神里带着未被污浊的清澈,像一头误入陷阱的小鹿。
“倒是副好皮相。”萧太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嗓子也好?”
赵勿吟立刻道:“好!清得像玉磬!儿臣头疼欲裂时,听他念几页经,便能安睡片刻!”
萧太后指尖轻轻敲着凤座扶手。
嗒。嗒。嗒。
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既是皇儿一片孝心,”萧太后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哀家便收了。玉箫子,以后留在慈宁宫,专司为哀家……诵读经文。”
玉箫子浑身一颤,脸色瞬间褪尽血色,猛地看向赵勿吟。
赵勿吟却像是终于得偿所愿,对着珠帘重重磕了个头,额头触地的声音沉闷:“谢母后隆恩!”抬起头时,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诡异的笑容。
两个身材健硕的老嬷嬷面无表情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的玉箫子,像拖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无声地消失在宫帷深处。
赵勿吟脸上诡异的笑容瞬间敛去,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他任由太监搀扶着,一步一瘸地退出大殿。跨过高高的朱红门槛时,他似是无意地回了一下头。
目光精准地穿过空旷的大殿,落在丹墀下阴影里侍立的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身上。
那小太监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消息像长了脚的毒藤,午后便悄无声息地爬满了王府的角落。
“……听说了吗?王爷为保命,把心尖子上的玉箫子都献给太后了!”
“作孽哟……那孩子才多大……”
“嘘!慎言!徐嬷嬷这两日气不顺着呢!”
西苑荒僻的假山石洞里,明初夜将一只沉甸甸的银镯子塞进芸香颤抖的手里。
“以后每隔三日,把徐嬷嬷药房里取走的药材名记下,辰时三刻,丢进这洞口的第三个石缝。”明初夜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锐利如刀,“别怕,你爹娘在城西的赌债,自有人帮你还。”
芸香攥着冰凉的镯子,想起草席下渗出的血,牙齿咯咯作响,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听雪阁暖阁。
冯宝珠捻着一枚新得的赤金嵌宝菱花镜,对镜左照右照,故作不经意:“明姐姐今日这身素锦倒也别致。唉,过两日淑妃娘娘赏花宴,我正愁没件新鲜首饰压场,姐姐瞧这海棠珠花……”她话锋一转,眼睛瞟向明初夜发间那支素银簪。
明初夜取下簪子,轻轻推过去:“妹妹喜欢,拿去便是。听闻淑妃娘娘最爱南诏进贡的紫藤萝?可惜花期未到……”
冯宝珠眼睛一亮,一把抓过簪子,压低声音:“姐姐消息灵通!我堂姐说了,陛下昨儿刚赏了娘娘一盆暖房里催出来的!就搁在缀锦宫东暖阁窗下,宝贝得紧呢!”
紫藤萝。
明初夜指尖在袖中捻过一张薄纸——芸香刚刚塞进石缝的。上面是徐嬷嬷昨日取走的药材:朱砂二钱,曼陀罗花粉半钱,还有一味……紫藤萝籽,磨粉。
剧毒之物。
暮色四合时,明初夜“偶遇”了刚从太医院领药回来的玉箫子。
少年依旧穿着那身青布短衫,只是脸色苍白,眼下泛着青黑,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药包。见到明初夜,他脚步一顿,琉璃似的眼里飞快掠过一丝警惕,随即垂下头,低声:“明妃娘娘。”
“玉箫哥儿辛苦了。”明初夜语气温和,目光落在他紧攥的药包上,“王爷的伤……可好些了?”
“劳娘娘挂心,王爷用了药,歇下了。”玉箫子答得滴水不漏。
明初夜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慈宁宫的经文……好念吗?”
玉箫子猛地抬头!清澈的眼里瞬间翻涌起剧烈的痛苦、屈辱和一丝被戳穿的惊惶!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怕,”明初夜看着他,声音放得更轻,像叹息,“我只是……替王爷心疼。他把自己最要紧的东西送出去,换一时安宁,这心里的苦……”她顿住,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玉箫子攥得骨节发白的手指,“怕是比肩上的伤,更痛百倍。”
玉箫子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眼中水光浮动,嘴唇翕动,最终只挤出两个字:“……王爷……”带着浓重的哽咽。
“我知道王爷信你,”明初夜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塞进他另一只空着的手里,“这是用沉水香烘干的紫藤萝花瓣,安神最好。王爷夜里若惊悸难眠,悄悄焚一点在他枕畔……别让徐嬷嬷的人闻到异香。”
玉箫子攥紧油纸包,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他死死盯着明初夜,像要从她脸上分辨出真伪。许久,他重重低下头,哑声:“……谢娘娘。”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匆匆离去。
明初夜站在原地,看着少年仓皇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
风掠过荒园,带来枯井方向若有似无的呜咽。
她摊开掌心,一枚温润的白玉平安扣静静躺着——那是玉箫子方才慌乱中塞回给她的“谢礼”。扣子内圈,刻着一行微不可查的小字:
?“药臼三层,半匙白霜。”?
明初夜缓缓攥紧玉扣。
铜钥匙找到了锁眼。
赵勿吟递出了第一枚棋子。
而这布满枯井与亡魂的王府棋盘上,属于她的网,已悄然张开。
角落阴影里,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无声缩回。徐嬷嬷那张微胖的脸在廊柱后一闪而过,眼神阴冷如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