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门被吱呀一声关上,浴桶占据屋内的大部分地方,湿热水汽迅速充斥了整个空间。像是不放心似的,门后又传来声音:“樱娘,我真出来了,门也是关好的,你放心洗。”
盛春朝无奈,提声应了句好,又伸手拨弄两下浴桶里的水,犹豫片刻后还是伸手去摸衣带。原本是打算在厨房里随便擦擦,毕竟孤男寡女的确不方便,结果憨宝说什么也不愿意,专门把浴桶搬进来,还打了千万个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进来也不会偷看,一直推脱无益,再加上折腾了这么几遭,倒说不清是身体更累还是脑子更乱,盛春朝索性也就依了他。
身体被微烫的热水包裹住时,盛春朝缓缓吐出口气,只觉得一身疲惫也随着这口浊气散出去了。入冬后盛春朝就不怎么用浴桶,主要是搬来搬去实在麻烦,但方才憨宝搬过来时似乎没抱怨一句,听脚步和平时也并无区别,盛春朝早知道习武当兵的人力气比寻常人大些,所以……还是让他早些离开为好。
盛春朝这么想着,不自觉叹了口气,抬手撩起一小捧水,又任由它落回浴桶中,响声清脆悦耳,还没来得及拿起布巾擦洗,门口处突然传来响动,像是谁收着力气撞了下,盛春朝心下一紧,扬声喝道:“是谁?”
凝神细听时那动静却再听不见,反倒是憨宝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而且像是隔了段距离,听起来并没那么清晰:“樱娘,怎么了?”
盛春朝皱了皱眉,没立刻应声,凝神等着那东西再发出响声来,没过多久还是憨宝的声音再度出现,这次听得真切,明显是在门口:“樱娘,到底怎么了,要我帮忙吗?”
到底还是没完全卸下防备心,盛春朝把放在桌沿的褂子扯来披上,顺便把那银色小匕首也一并捏在手心,这才觉得稍微踏实了些,心想着也许是不知什么时候窜进来的野兔松鼠,盛春朝又屏息细听片刻,水波激荡桶壁声响沉闷,此外再无其它动静。
比预料中更先传来的是拍门声,节奏紧密急促,憨宝的声音听起来也比平时高了些:“樱娘?你没事就说句话,樱娘你在吗?再不说话……我就进来了!”
最后几个字明显带上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盛春朝这才惊觉屋外还守着人,此时自己大半个身子还泡在水中,虽然被浴桶和草草披上的褂子遮住大半,但总归是不妥当也不安全。盛春朝急急应声:“不用进来,我……”
“砰!”
“啊——”
桌子离浴桶不过一臂距离,瓷杯像是突然摔碎在耳朵里,生生把盛春朝未说完的下半句撕碎成惊叫,一时间耳边变得乱极了,细小的踢踏声在房间里四处乱窜,晾花架不堪重负地倒落一片,和着木门猛被推开的“吱呀”声,把脑子里也搅得一团乱。
盛春朝下意识将小褂又拢了拢紧,但捏着领口的手还是微微有些颤,平时也不是没有不知名动物跑进家里的情况,但盛春朝从未像现在这般恐惧过,只想赶紧抓住什么东西,伸手却是抓了满手软烂恶臭的污泥,眼前一如既往的黑,盛春朝想把那蒙住眼睛的黑布扯开,可触手只有满脸濡湿,为什么看不见?灯在哪里……
“樱娘!”
这声音分明不大,却莫名盖住了所有嘈杂直直传进盛春朝耳里,音调低沉,语气却柔软,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胸腔里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盛春朝循着本能大口吸气,回过神后的脑子似有千钧,压得人太阳穴处生疼。
等稍稍缓过神了些,应声的话还在喉间,背后突然又是山倒般的一阵闷响,盛春朝竟分不清这声音的来处,刚开口便先呛了一嘴风,好不容易才从应接不暇的咳嗽中挤出两个字:“憨……宝……”
出人意料的是,对方的声音竟从方才东西倒下的地方传来:“是我,是我……樱娘你怎么样?”
盛春朝也不相信一个身体健全的人会无故来个平地摔,可心头突生的猜测实在叫人难以忽略,但若直截了当问出来未免让对方太没面子,盛春朝只好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我没事,应该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跑进来山鸡野兔,兴许就藏在角落里,赶出去就是了。”
凉风从门缝往里灌,先前积攒的热气早就跑了个干净,被这么一闹腾盛春朝也没了再洗的心情,再说屋子里还有个陌生男子,先套件长外衫起身为好。这么想着,盛春朝堪堪抬手,耳边又是“咚”一声响起,盛春朝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方才地上撒了些水,憨宝留神。”
盛春朝这么说本意是为了给他留个台阶下,却没料到憨宝此时却格外实诚,一边起身一边解释:“没撒水,是我自己遮着眼睛看不见路,不打紧的,我就算不看我也能哎哟……”
光是听动静也知道这三下摔得只轻不重,盛春朝忽然开始心疼起地板来,虽说也被自己踩踏了许多年,可哪里受过这么重的无妄之灾?盛春朝无奈叹了口气,起身迈步跨出浴桶,沾了水的衣衫下摆贴在小腿上,水珠顺势滚落,似是心上人的温柔轻抚,惹起一阵细微痒意,盛春朝努力压下心头那点异样,道:“有劳你替我着想,不过刚才我就已经穿好了,若是一屋两个瞎子,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虽然此人从声音体型看像个不拘小节的汉子,但待人行事倒守正循礼,热情却也有分寸,既是骁骑军中人,那身手自然也不会差,就是不知道样貌如何?
盛春朝被自己突然萌生的念头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心里直道不该,自莫名出现在石坂村后连自己的模样都未曾见过,又为何平白对一个陌生男子的样貌如此上心?也许是水汽还未散尽,热意都一股脑直往脸上冲,盛春朝摸摸头发又捏了捏衣角,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缓和这种感觉。
还有那似有若无的、逡巡于周身的视线。
倒说不上让人有多反感,更多是熟悉……好像很久之前,也有这样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总算逮住了。”
盛春朝闻声回过神,却惊觉这声音是从身后传来,而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这两天失神的次数未免太多,但对方却没注意到盛春朝所想,接着道:“原来是你这小家伙跑进来捣乱作怪,怎么还非要往浴桶里跳?”
伴着这尾音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声细细小小的、尾音带着拐弯儿的“喵”。
“竟然是只猫。”毕竟听村里人说,这林子里还是以野兔山鸡居多,野猫倒是少见,盛春朝顿时也觉得惊喜,刚伸出手便和毛绒绒的脑袋碰个正着,男人的语气也跟着变得轻快:“小得很,跟我手掌差不多大,不过毛这么干净,倒不像是那山林里乱跑的野猫……细看来两只眼睛的颜色也不太一样。”
手下触感极好,盛春朝忍不住多摸了几把,沉吟片刻后疑惑道:“没听说过村子里有谁养了这样一只猫,这难道是……”
话未毕,盛春朝却生生止住话头,微扬的语调戛然而止,独留余音在空中轻荡。
沐浴前分明将窗户关得严实,眼下从背后吹来的风却一路畅通无阻,掠过肩头吹起发丝,带着似有若无的墨香汇入面前无边无际的空洞中。
为了证实猜测,盛春朝提声唤:“憨宝?”
无人应答。
盛春朝双臂轻抱,扶额叹道:“早听闻画先生行踪诡秘行事乖张,今天先是在我家里闹了这么一场,害我沐浴都不得安生,现在又把我带到这既无流水,又无花香的破画里,可真叫我好好见识到了画先生的待人之道。”
片刻后,几声炸毛的猫叫首先响起,随之一道来的男声苍老却洪亮,如空山钟鸣般余音不绝,语气中的恭敬之意也不似作伪:“今晚本无意叨扰至此,小白生性顽劣,再加上失了玩伴,这几日一直不得安分,还请毒娘子多担待。”
盛春朝有些意外,挑眉道:“画先生莫不是在哐我?本体不在又怎会徒留影子,若是再不说实话,画先生夜闯女子家中偷窥其沐浴的‘美名’不出几天就能传遍江湖了。”
“年轻人不要这么大火气嘛。”此话果然触及到痛处,画先生连最后一丝江湖前辈的仪态也荡然无存,抹着并不存在的泪道:“凡是总有例外,况且小黑并非是流落他处,而是和小白玩闹时不慎弄散一副宫廷旧画,等我发现时,小黑已经掉进画里不知所踪了。”
盛春朝嘴角抽了抽。
要让人知道传闻中可摄心魄、惑人心的双生灵猫其实就是这么个主儿,不知有多少亡者要掀棺材板了。
不过既然有生意上门,盛春朝断没有拒绝的道理:“画先生不必多说,我已经知道你此番的来意,离魂香制法简单,工期也不长……”
说着,盛春朝故作深沉地摇头,长叹一口气后徐徐道:“不过近日多雨,离魂草长势……”
“好说好说,江湖谁人不知毒娘子一香难求,价钱不是问题。”
细小的破空声夹着风直直朝自己袭来,盛春朝提手接过,缎面锦囊装得鼓鼓囊囊,其中的碎银隐约有扎破口袋掉出来的架式,盛春朝心里暗叹艺术家的随性和富有,手上忙不迭将锦囊收好,面色未变,朗声道:“画先生爽快!那此事就这么定了,还请画先生于明日酉时狗吠三声后,带上画卷来木屋处,过时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