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斜阳随炊烟隐没于重山之后时,离魂香燃升起的青烟正堪堪从熏香小炉中冒头,盛春朝刚把跃跃欲试探到炉边的猫爪拨开,转身却怎么也摸不到放在一旁的香箸,正摸索时指尖突然传来冰凉光滑的触感,盛春朝顺势握住接过,笑道:“憨宝倒是学得很快,我还什么没说,你就知道我要拿什么了。”
男人平日里说话的音调本就不高,此刻添上几分羞赧的笑声更显得傻气,倒真像是个憨宝。
“都是你的功劳,我看你弄了一天了,光是点香就做了不下数十次,再怎么笨也能学上两三成了。”
盛春朝眨眼,长睫微颤,差点捏不稳手中的香箸,垂眸道:“憨宝不好好养伤,也不愿在外面走走,竟是把这一天的时间都浪费在看我上了。”
这下感到不自然的人轮到了憨宝,这几天无论干活还是接话都十分积极的男人头一次舌头打结,支支吾吾半响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片刻后狗吠声划破薄暮,木屋门无风自动,盛春朝将注意力放回手上,反应过来时耳边徒留憨宝低沉的尾音。
面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长衫摆沾了晚间的水汽,挟着墨香扑面而来,盛春朝只好暂且压下喉头的问句,提声道:“水刚烧好,画先生就来了,不如先来尝尝今年头一茬的清明茶。”
画先生刚坐下,名叫小白的黑猫便急不可耐地踩着盛春朝的腿往那边窜,跳上桌时“哐镗”一声把杯盖踩了个倒翻,清淡茶香便随着这点风泼散在这方屋子中。虽然双方都一言不发,但盛春朝还是敏锐地嗅到气氛中有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
于是盛春朝问道:“怎么了?”
“哼!”
“哼!”
这两声是同时从盛春朝的两侧传来的。
盛春朝:“嗯?”
画先生先发制人:“点香入画乃是高雅之事,怎能放心让如此粗俗野蛮的人做护法?”
盛春朝想了一会,才把”野蛮粗鲁“这四个字和憨宝联系起来,话才刚刚吐到喉头就被当事人打断:
“某些人看似文质彬彬,实则胸无点墨,画技也就是黄毛小孩水平,做足了面子功夫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的跳梁小丑罢了。”
盛春朝:“你们……”
“你说谁不会画画?”
“不知道,谁应了便是说谁。”
盛春朝:“你们……”
“你这莽夫,敢不敢再说一遍?”
“既是事实,何必重复……”
”砰!“
盛春朝终于忍无可忍,将香箸往桌上用力一拍,终于及时制止了这场愈演愈烈的争论。
“咳咳……”盛春朝清清嗓子,复又挂上和善的微笑,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
盛春朝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也无意去探究两人之间时隐时现的默契,正色道:“焚香已成,事不宜迟,开始吧。”
离魂入画要求入画者从内到外充分浸染离魂香,以香作引,携魂入画,离魂香燃尽前魂者可在画中逗留。盛春朝又从袖中取出铃铛,道:“这是唤魂铃,若想提前出画,摇响此铃便可。”
画先生依言将铃铛接过,狐疑道:“离魂入画乃是秘术,稍有差池便会遭遇不测,他真能当唤魂人?”
离魂香燃尽前,需要魂者和画外人一同摇响唤魂铃,魂者才可安然回到现实,因此画外的唤魂人也十分重要,一般人都会选择自己最信任的人,但毕竟人心隔肚皮,摇铃与否不过一念之差,古往今来因为唤魂出差错而被困画中的人不计其数,因此这离魂入画术也逐渐失传。
盛春朝能理解画先生的顾虑,微微一笑道:“画先生放心,憨宝是我能信任的人,我让他摇,他一定会摇的。”
此话一出画先生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但还是不放心,于是恶狠狠威胁道:“你要是不把我唤回来,我就托梦让小白天天缠着你,让你吃不安稳睡不安稳梦里都是猫叫声!”
盛春朝不由得失笑,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下意识望向憨宝的方向,刚才还和画先生争得起劲的男人此时却一言不发,盛春朝心中疑惑,却还是暂时压下念头,眼下还是收了钱的正事要紧。香灰被轻拨弄时,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浓郁,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空气都隔绝在外,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钻。
香气太过浓郁,脑中隐隐传来窒息感,盛春朝将埋于下面的香料又往上翻了翻,同时提醒道:“入画时可能会有些难受,画先生稍加忍耐,半刻后即可……。”
“叮!”
脆响轻灵,失重的香箸无意挑出几缕香灰,随后颓然落地,方才还执着它的手竟凭空不翼而飞。
炭火燃得正旺,不知疲倦地将袅袅青烟送上空中的虚无。一阵无名风过,瞬息间独留风铃的清脆“叮铃”声在周身回荡。
蓝若香由多种鲜艳且气味浓郁的花制成,也因得其香气持久,常引入宫廷和贵胄家中以作薰衣之用。
终于找到自己的呼吸时,这是盛春朝的第一个念头。
记忆太过久远,半晌后盛春朝才反应过来,那莫名熟悉的清甜香气是一种混了驻颜花的脂粉,还未来得及有进一步的思绪,却被耳边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这新进的胭脂也太适合殿下了,您快睁眼看看!”
如得到应允般,盛春朝只觉眼皮一松,明亮的白光争先恐后涌入眼眶,轻而易举侵占了十年多的黯淡与黑暗。好亮……更多是疼,眼睛好疼,像是有一万根针同时往眼睛上扎,扎烂了眼球扎破了泪腺,这痛感实在太过强烈,盛春朝回避不及,不知多久回过神时,脑子里依然只有单调作响的嗡鸣。
“哎呀公主殿下你怎么哭了?是……是奴婢画得不好,公主莫伤心奴婢这就给您擦了重画……”
白光慢慢散却,镶边铜镜里清晰倒映出一个着华服配珠翠、却泪流满面的女子。
盛春朝,好久不见了。
酷爱在眉心描一朵盛放的兰花,因为书中“一颦一笑皆是春,集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官家小姐便是如此,最讨厌脸上甩不掉的婴儿肥,总被别人拿着叫小孩,这是盛春朝十五岁的时候。
“公主您别哭了,哭花了妆可就不好看了啊……有什么不舒心的您跟翠微说,别哭坏身子。”
“无事。”盛春朝拿起桌上的手帕作出揩泪的样子,出口的声线带着哽咽,却格外清脆澄澈:“你去把窗户关上,风那么大,都把沙子吹进眼睛里了。”
翠微闻言舒了口气,依言起身去关窗,语气中半是宠溺半是迁就:“原来是没关好窗,都是奴婢的疏忽,待会奴婢再拿玉如意来给您按按眼睛,昨晚偷偷熬夜看话本,待会出去又要眼睛疼了。”
在盛春朝的记忆里,翠微原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后来自己出生后便一直在身旁寸步不离,无数的画面走马灯似的闪过,最后定格的只有一个倔强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那背影带着赴死的决绝,可现在翠微明明正站在自己面前,眯着眼对自己笑,唇角的弧度明媚得仿佛能盛起整个春天……
鼻头又是一酸,水雾模糊了视线,泪意一瞬间拼了命的往外涌,盛春朝说不出话来,翠微见状赶紧上前:“哎哟怎么又哭了?是奴婢说您您不高兴了是不是?公主不爱听那奴婢便不说,再哭下去眼睛肿成核桃,叫傅小将军看着又要担心了。”
喉头像是塞了棉花,盛春朝摇摇头,缓了半晌后只道:“翠微……”
翠微:“奴婢在,怎么了?”
盛春朝:“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翠微脸上的担忧终于散去,失笑道:“公主就爱拿奴婢寻开心是不是?叫吧叫吧,公主想叫便叫,奴婢只要有口气在,就一直会应的。”
顿了顿,翠微又道:“公主一直看着奴婢作甚?是奴婢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被戳穿后盛春朝有一瞬的慌乱,忙收回视线道:“我就说这支钗子适合你,戴上后果然很漂亮。”
翠微得了夸,便忘记了刚才盛春朝目光中莫名的异样,不自觉摸摸发髻,笑道:“是公主的眼光好,奴婢也喜欢这钗子。”
待翠微出去后,盛春朝才觉得心头稍稍一松,趁着丫鬟去打水的空隙总算能闭着眼歇息会,翠微的笑容还在脑海中萦绕不散,一定要好好记住,盛春朝想。
重新上好脂粉又花了点时间,待盛春朝迈出相宜殿时天色正好,日头初露,万物也被染上光华。盛春朝站在宫道上,陷在皇宫的四月春里,将久违的碧空舒云、重楼高阁尽收眼底。
“公主,轿辇已经备好,可以出发了。”
盛春朝颔首道:“本公主突然想起来,昨日丢了猫儿还没找回来,那猫儿浑身雪白性子温和,是我最喜欢的一只,你派两个人去找,务必在游春宴散时给我寻回来。”
为首的宫女虽然不近身服侍,但在相宜殿当差多年也从未听说过公主养过猫,不过既是主子的吩咐,不管是真是假照办便是了,那宫女带着几个太监领命而去,盛春朝收回目光,喃喃道:“游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