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金诚动作微顿,他诧异地扬了扬一边眉梢,“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事,才说要离开特洛伊的?”
他满不在乎哼笑一声,看着日光下满面泪痕、眼框通红的虞思沅,刮了把人脸蛋,似乎觉着有几分好笑,“你乖乖在这住着,她对你没什么影响。”
“更不会住进特洛伊。”
虞思沅绷着脸,抿着唇,她揩去面上的泪,想让自己别这么矫情。
她不信蒋金诚不懂她为什么哭,但她不能把话挑明自取其辱;这男人把事情解读成了‘被丢弃’的恐慌,她就该顺坡下驴,体面的结束这次胡闹。
十八岁时蒋金诚一句,“我养着你,你伺候我”,给二人的关系定了性,她就是曾经不懂这话的意思,这么多年也早该明白了,是她不遵守游戏规则,擅自交了心动了情,有什么脸面责怪蒋金诚冷血?
哀莫大于心死,她放弃奢求蒋金诚的爱了。
四年光阴,没换来男人半分怜惜。
虞思沅半晌没动,蒋金诚站起来,看了她一眼,“我还有事,就先——”
“别!”虞思沅拽住他,被男人离开的惯性直接扯下了沙发,她跪坐在地上使劲蹭了几把脸,狠心打破这被蒋金诚重新铸起的和谐假象:“不是因为这个,是我自己,我自己想走。”
“您让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蒋金诚停下脚步,那张英挺深刻的面容沉了沉,鹰隼般锋锐的眸不悦地打向虞思沅,周遭的气压仿佛都随着男人的情绪低沉了下去,虞思沅喉头一压,这瞬间她呼吸都不敢用力。
理智被迫回笼,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的虞思沅看着蒋金诚肩膀处的水印,被迟来的后怕席卷了,她在两人都清醒的情况下——
抱着蒋金诚,把眼泪鼻涕抹了男人一身。
完蛋,要是这人生气不放她走,她……
“沅沅,”她的情绪变化太明显,完全逃不过蒋金诚的法眼,男人无需思索就看穿了她全部的顾虑,“现在放开,我权当你在和我置气。”
虞思沅硬撑着不放手,闭上眼不想和蒋金诚对视,咬着牙忍下酸楚,她知道,蒋金诚对她没多余的感情,今天出了这个门,她怕是要见人一面都难如登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蒋金诚垂眸看了眼腕上的表,又皱了皱眉看着咬死不肯放手的虞思沅,眉眼覆上层淡淡的不耐,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的衣角解救出来。
蒋老大日理万机,回来前刚与异种厮杀了三天三夜,难得寻个温存,实在没什么好脾性哄人。
虞思沅察觉到男人的动作,骤而仰眸,红肿的双眼和男人黑沉的眸对上,他看见蒋金诚点了点头,语气像打发什么阿猫阿狗,大发慈悲地说:
“可以,我明天让王管家带你去‘黎明’报道。”
“黎明”,是蒋金诚首领的异种猎杀组织,亦是整个中央城最大的非官方组织;
新公历722年,地球发生史上最严重的生化感染,动植物接连变异,人类被动植物打伤后有概率会变成无自主意识的战斗机器,而部分异种的机体提纯后有增强人体素质的能力。
经过三十八年的抗争与战斗,760年的如今,以“神造者”为首的人类已经建立起五大守护城池,捍卫人类家园,抵御异种入侵。
蒋金诚身为三位S级“神造者”之首,负责镇守中央主城,却不像其他S级神造者那样担任城主之位,而是选择独自开辟民间异种猎杀组织,其在中央城的势力隐隐有压过城主之势。
虞思沅问过蒋金诚,为什么不肯接任城主,男人只回了她几个字,“一家独大,盛世亦难安。”
她曾与‘黎明’擦肩而过,十八岁那年,蒋金诚给了她两个选择,留在特洛伊和离开特洛伊加入‘黎明’,当时她天真的以为选择了特洛伊就选择了蒋金诚,现在她才明白,蒋金诚的世界没有特洛伊。
他的世界是‘黎明’,而她选择了与‘黎明’背道而驰。
现在她清醒了,后悔了,也回不去了;
她没办法加入黎明。
窗外的光暗了点,太阳公公似乎也倦了,急着要下班,暖金色的光晕下空气中细小飞舞的尘埃清晰可见,她和蒋金诚一站一坐,一仰一俯,隔着狼狈与从容两相对视。
虞思沅隔着咫尺看蒋金诚,又像隔着光年仰望触不到的梦。
她看见蒋金诚撂下这句话又要离开,再次开口留住了他,“蒋金诚,我不要加入黎明。”
或许是知道以后都再没有和人接触的机会,她胆子难得大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时直呼蒋金诚的名讳,蒋金诚很轻地滞了下,“什么?”
虞思沅心脏不安地跳动,带起阵阵恐慌的心悸,但她还是在笑,笑得很温柔而坚定,“我不要留在特洛伊,也不要加入黎明。”
她不小心交出了自己的心,就再难平静的面对蒋金诚;
结婚这事像个警钟,提醒她别再犯贱的同时,也告诉她,该离开蒋金诚了。
她要去一个接触不到蒋金诚的地方。
蒋金诚眯了眯眸,他定睛瞧了虞思沅半晌,终于意识到虞思沅是认真的;
少顷他回过身,弯腰凑近少女,强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压入鼻端,虞思沅呼吸微窒,余光瞥见男人肩膀上的湿润只一会功夫就被体温烘干了大半。
蒋金诚腰弯得很深,虞思沅清清楚楚看见男人虚拢的睡袍下空无一物,大大咧咧露着强壮的躯体,小麦色的健硕胸肌随呼吸极富生命力地起伏;
他松松垮垮的袍带半挂不挂,柔软的丝绸从两侧遮住了她的视野,仿佛也囚困了她的天地。
虞思沅感到周遭温度都升了几分,她眼神刚欲闪躲,颌骨就被劲瘦的大掌托着抬了起来,蒋金诚压蹭着她布满干涸泪痕的艳色面庞,垂着晦暗不明的眸审视她。
“你知道你很漂亮么?”
“……”,虞思沅面上一空,被灼热的鼻息烫的面上发热,没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她倔强地握住男人的手腕,想逃离这令人脸红心跳的境遇,蒋金诚眉梢轻挑,手臂纹丝不动,嗤笑,“怕什么,又不强迫你。”
他端详了少女的面容半晌,便起身毫无留恋松了劲,看着面泛桃色惊魂未定的虞思沅,突然勾了勾唇,“你想走,我不留你。”
“谢…谢谢——”
“别急着谢,”蒋金诚打断了她,意味深长地说,“三天后,我会离开中央城外出执行任务,你最好在这之前来回来找我。”
虞思沅喘着粗气,眨了眨眼看向蒋金诚,对这人笃定他肯定会回来的模样不满,“我…我不会回来。”
都决定了要离开,她怎么可能会回来?
蒋金诚点点头,没当回事,他从茶几下随手拽出把刀扔给虞思沅,虞思沅被这刀片撞地的叮当声吓了个激灵,“什…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想很快回来哭着求我,最好现在就把这张脸划花。”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管心神未定的虞思沅,将散掉的袍带随意一拉,转身就走,背对着虞思沅抬手比了个三,男人面无表情,眼神中的不屑与恣意却分外明显,他说:
“三天,我只给你三天。”
蒋金诚走后,虞思沅像被抽空了全身力气般跪倒在地。
大脑半晌清明,她拿起地上的刀,听懂了蒋金诚的话。
黄昏的暖光被刀片折射出金属特有的冷冽色泽,她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压下了满嘴的苦涩,像强咽下没熟的柿子。
从今日起,她终于不用催眠自己,亦无需再为蒋金诚的爱而辗转难眠。
她把自己还给自己,痛亦释然。
·
虞思沅离开特洛伊之前,管家来为她送行,蒋老大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昨个被她气走后再回来还不知要多久,眼见别墅里两个主人家都要离开,管家心里也不是滋味,为昨日没管教好女佣的嘴而自责:“虞小姐,您也知道先生的脾性,要不您……”
虞思沅笑笑,礼貌朝管家一点头,走得头也不回。
管家想要她和蒋金诚服个软,可他和蒋金诚之间又岂是服个软就能解决的,她要的蒋金诚没有,蒋金诚给的她也不想要了;
虞思沅想明白了,这动乱的世道下,指不定明个异种就会攻陷基地,她该为自己活一回。
六月的清晨阳光明媚,绚烂日光透过树梢落下满地斑驳,在虞思沅面前铺成一条黄金大道,路边被露水打湿的叶子娇艳欲滴,少女呼吸着空气中淡淡的茉莉清香,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她一身劲瘦工装,长发干练束起,在晨曦的光辉下笑容和煦,一改之前忧愁怯懦,美好的仿佛四月朝阳,瞬间吸引了周遭不少目光。
“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她身上好干净啊,人也漂亮。”“好像之前没见过?”
“这么好看…又没见过,是哪家大人养着的吧?就这么放出来也不怕被人抢了去?”
“看着像,要不过去搭个话?”
闲言碎语流入耳畔,虞思沅笑容微凝,把鸭舌帽往下压了压,匆匆走了。
刚刚那点自由的喜悦被现实冲散,虞思沅有些沉重的意识到,这样清爽的空气,呼吸起来也是需要代价的。
中央城建立伊始,便分上下城区,外来的逃难者只要没被感染,就可以进入下城区接受中央城庇护,但由于精力资源有限,管理者们只在必要时插手下城区事务,其余时间皆任其争斗发展。
下城区帮派林立,鱼龙混杂,是个弱肉强食全无法度的三不管地带,街道大多脏污混乱,生活环境极其恶劣;上城区则与之相反,这里干净清爽,整洁体面,颇有种末日之前的和谐影子,起码走在路上不担心被人横杀抢劫。
但比下城区的真刀真枪更危险的,是上城区令人如痴如醉的阶级红利。
特洛伊庄园加入后,上城区面积依旧只占整个中央城面积的20%,而这不足20%的面积,聚集了人类高达80%的财富;金钱、权势、地位,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最炙手可热的存在。
虞思沅找了块土堆,蹲下来认认真真给自己白净的脸抹点灰,直到这张脸不再那么引人注意,才对着地图边走边思索。
留在上城区是需要缴纳物资的,蒋金诚只给她缴了三天的份额,她得想办法趁早寻个安身立命之地。
·
三小时后,虞思沅叼着随身携带的能量棒,靠在树下乘荫。
这世间的工作大同小异,虞思沅无所事事了八年,应聘时不出意外无一符合标准,要技术她没有,要体力——那些店家一看她的模样,连连摆手说不敢。
虞思沅咔嚓咬掉块能量棒,食不知味地嚼,适才她尝试着拜访了几个中小型组织表明自己想加入的意向,那些人刚开始一脸嫌弃,仔细打量她片刻后又转而热情,要把她带进去等着。
一来二去她也猜到了这些人的龌龊心思,上城区的组织不缺投奔者,但漂亮的年轻女性——可是实打实的稀缺资源。
她咽下最后一口能量棒匆匆填饱肚子,透着街区的玻璃窗瞥见自己的脸,从包里掏出个口罩带上,边走边颇感无奈地想;
短短三个小时,她已从蒋金诚那情愿或不情愿地讨了三个好处。
一则她带了蒋金诚给她的匕首,能从小型组织里逃出全靠那些人看见这东西时猝然惶恐的态度,无意中算躲过一劫,但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大家都不是傻子,她和蒋金诚‘没关系’这事纸包不住火,是瞒不住的。
剩下两个好处就是她有意为之了;三天的居住权限,她讨了个‘分散使用’,类似三天的酒店入住卡,这卡只要不用就一直存在,也算给自己留个退路。
谁不知道末日里群狼环伺,有特权不讨是傻子。
最后就是——
她出来前给蒋老大的库房翻了个底朝天,搜刮了不少东西出来,讲真那男人是不在乎虞思沅拿他多少东西的,除了不给她‘爱’,余下些身外之物她就是搬空,蒋金诚也不见得眨一下眼。
可惜她没法带太多,容易引火烧身。
夏日的午后闷热得紧,虞思沅擦着额角的汗,走得生无可恋。
如果把整个中心城比做一个巨大的圆圈,那上城区就是最中心的小圈,而特洛伊在最外围的边界上,城主大人为了把特洛伊划进上城区里,硬生生以特洛伊为起点对着上城区的中心圆画了条通天路。
从地图上来看有点像大圈套小圈之间连接的便于拿取的手柄,虞思沅此刻就在这条‘通天手柄’上,上城区寻不到出路,虞思沅是准备去下城区碰碰运气的,此刻她看着地图上这条仿佛永无止境的路,揉了揉酸胀的腿,决定花钱搭个便车。
一小时后,虞思沅从车上下来,看着混乱的上下城区接壤处倒吸一口冷气。
她扫了眼宽敞洁净的林荫大陆,又望了望闸门另一头人声鼎沸的破落街区,第一次意识到——这座中心城,原来这么拥挤。
一墙之隔,却犹如天堑。
她定了定神,把自己身上弄乱了点,尽量融入周遭环境,便一脚踏出了上城区管辖的地界。
下一秒,无数道各色目光赤裸裸打量着她,虞思沅身躯微僵,被看得浑身直泛鸡皮疙瘩,她刚欲遁走找个清净之处打探消息,迎面就被几个粗俗大汉围住了。
乌云遮日,热风吹起树叶沙沙作响,裹着壮汉身上浓烈的酸臭汗味扑面而来,呛得虞思沅后退数步,警惕地盯着,一句“你们做什么”尚未出口,那壮汉就伸出咸猪手欲摸一把虞思沅。
虞思沅匆匆躲开,喉头的怒叱被她硬生生压了回去,耳边响起令人作呕的讥讽调笑,周遭的目光更不善了,个个虎视眈眈,恨不得从虞思沅身上咬下块肥肉。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呀~”,为首的壮汉搓了搓手,满脸横肉堆在一起,笑得谄媚淫邪,“怎么这么可怜,一个人被赶出来咯?”
“是啊是啊~要不要哥哥们帮帮你~?”
特意拉长的怪诞尾音听进耳里,像是某种黏腻湿滑的生物在身上爬,虞思沅恶寒地移开目光,听着此起彼伏的嘲弄声终于意识到哪不对了。
这里所有人,都认为她是被上城区的大人物们玩腻了扔出来的小兔子。
“……”,虞思沅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青涩和气质是掩盖不住的,问题或许根本不是出在长相上。
上城区那些人夸她干净,指得也从来不是什么外表!
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反应,都在告诉这些人,她不属于下城区,而一个被娇养的大小姐,怎么会孤身坠入脏污混乱的、被上城区那些贵人视为垃圾场的下城街区呢?
哪怕极尽伪装,她依旧和末世格格不入;
像烂泥里开出的那朵纯白玫瑰。
人生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她紧张地手都在颤;
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才刚出来半天——
她该不会就要灰头土脸地滚回特洛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