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萧执,镇北侯府嫡长子,十五岁承袭爵位,掌玄甲军。七年前,父母殉国于朔风关,独留我与十岁的妹妹阿禾相依为命。我带着她在军中长大,教她握槊、识旗,看她从怕血的小姑娘长成敢替我挡箭的战士。一年前,她为救我身中三箭,临终攥着我的袖口,说想再看一眼京城的胡杨。如今她的骨灰埋在侯府老槐树下,而我连祖母问起时,都只能谎称她随我戍边未归。
那日在校场擦拭父亲留下的长槊,斥候急报打破平静——朔风关再破,守军全军覆没,仅剩老弱妇孺。我攥紧腰间麒麟佩,佩上“镇北”二字已被磨得发亮,那是阿禾生前最爱摩挲的地方。玄甲军整装时,我望着天边残月,想起阿禾总说月光像胡杨叶,非要捡来给祖母做枕头。
城关废墟比记忆中更惨烈。断墙下老妇人握着豁口菜刀护着孩童,刀刃反光刺痛双目。我看见那个挥刀的身影时,槊尖几乎脱手——她侧身避刀的弧度,像极了阿禾偷学我舞槊时的笨拙模样。蛮将长矛擦过她咽喉钉入城墙,她仰头咳血的刹那,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那姿势与阿禾中箭时竟有三分相似。
“留活口。”我的声音惊得副将侧目,往常我会下令屠城震慑敌军,但此刻,我怕这具与阿禾有三分相似的躯体就此消失。横抱她上马时,一块靛青色牌状物从她腰间滑落,正面刻着“林立夏”三字,笔画方正如刻碑,边缘却泛着奇异的温润光泽,似被火漆反复淬炼过的角质,叩之竟发出轻脆声响,倒像西域琉璃却更坚韧。背面“工号9527”凸刻其上,触感平滑如镜,在暮色中泛着石青冷光,我从未见过如此色泽通透的材质,竟比官窑青瓷更添几分深邃。
军医说她活不过子时,我守在帐前磨剑,烛火将她影子投在帐布上,她颈间细链晃着枚菱形物件,与那靛青工牌色泽相衬,在火光下泛着幽蓝冷光。我替她换绷带,触到她小臂月牙状旧疤——阿禾怕疼,断不会有这样的伤痕。她在昏迷中呢喃“经理”“PPT”,音节破碎,像极了阿禾临终前的呜咽。
“你是谁?”她在剧痛中睁眼,眼神如荒原孤狼。我望着她眉骨处细疤,将阿禾的银哨挂在她颈间,哨身“禾”字被体温焐得发烫。“萧执”我声音冷如冰河,“你是我妹妹萧禾,镇北侯府嫡女。”
她盯着我腰间麒麟佩,忽然笑出声,血沫顺着嘴角滑落:“你认错人了?还是搞替身文学?滑稽!”帐外风雪呼啸,我捏住她腕间的靛青工牌,触感凉滑似玉却更坚韧。她掌心薄茧分明是握笔所致,与阿禾握剑的手截然不同。
“喝药。”我将参汤递到她唇边,她却扭头避开。我强行撬开她牙关,看药汁混着血沫流下下颌,忽忆起离京那年,阿禾不肯喝苦药,祖母便将蜜饯藏在我袖口。此刻这人紧咬下唇的倔强,倒与记忆中那个小姑娘有了重叠。
后半夜她攥着工牌呢喃“林立夏”,我坐在帐前擦拭长槊,月光落在她苍白脸上。阿禾的骨灰埋在侯府老槐树下,每年春天都会长出新芽,而眼前这人,分明是从另一个世界跌进我宿命的局,眉眼三分像阿禾,却带着截然不同的锋芒。
“我不是替身。”她在黎明前哑声开口,靛青工牌被捏得发出轻响。我望向帐外渐白的天空,想起祖母盼孙心切的眼,想起朝堂上窥伺侯府的暗箭。指尖抚过她攥牌的指节,终究没掰开——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终是成了我护住侯府的盾。
雪粒子打在帐布上沙沙作响,我替她掖紧毛皮披风,触到她后腰新疤。远处传来玄甲军整队的声响,她忽然抓住我手腕,指甲掐入我旧疤:“萧执,你骗自己时,可心安?”
我猛地抽回手,铁马冰河的喧嚣忽然 quiet。帐中烛火摇曳,将她影子投在我甲胄上,碎成一片模糊的轮廓。这桩荒唐的替身戏码,终是开了局。而她腕间那枚靛青工牌,折射着诡异的冷光,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横在我们之间。
“青鸢。”我掀帐唤人,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厌弃的冷硬,“天亮后带她回营,找件鹅黄色襦裙。”副将递来温热的酒囊,我却盯着工牌上“9527”的刻痕,那串数字排列整齐,倒像我军中秘营的编号。
“将军,这物件……”副将拾起工牌对着晨光,靛青色表面映出他困惑的脸。我从他手中夺过工牌,塞进她衣襟深处,触到她锁骨处凸起的骨骼——比阿禾嶙峋些,到底是常年握笔的身子。
“无需多问。”我翻身上马,玄甲在晨风中轻响。她被青鸢扶上马车时,银哨从颈间滑落,我伸手接住,哨身齿印清晰如昨,那是阿禾换牙时咬出来的。“戴上。”我将哨子挂回她颈间,指腹擦过她唇角血迹。
她仰头看我,睫毛上凝着霜花,眼底却燃着阿禾从未有过的野火:“若我偏不做这替身,你能耐我何?”马车帘幕落下前,我看见她指尖抚过工牌边缘,像在摩挲另一个世界的残影。
雪原上响起马蹄声,我握紧缰绳,任由风雪扑打面甲。阿禾的银哨在我掌心发烫,与怀中那枚靛青工牌隔着两层甲胄,却灼得我心口发疼。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玄甲军的槊尖,而是用活人作幌子的谎言——可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