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演武场边,看林立夏第三次从马上摔下来。她右肩的绷带渗着血,却咬着牙抓住马缰不放,像极了萧禾第一次学骑射时的模样——那年她也是这样,摔得膝盖渗血,却硬说“胡杨树苗被踩歪了都能直起来”。
“左手控缰要像握毛笔。”青鸢递来伤药,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和,“林姑娘,你的手指在发抖。”
“握毛笔哪需要这么大力气?”林立夏扯掉染血的绷带,我注意到她锁骨下方的月牙形胎记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她抬头时,额角碎发粘在汗湿的皮肤上,眼中却燃着萧禾从未有过的狠劲:“再来。”
我转身走向兵器架,指尖抚过长槊上的刻痕。萧禾的短弓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弓弦上还缠着她当年系的红丝带。林立夏第一次见到这把弓时,曾用指尖轻轻划过缠枝纹,说“这工艺竟比京中官窑还精细”——那时我就知道,这个姑娘藏着不属于乡野的见识。
深夜查帐时,我在军需册里发现了她的字迹。她用炭笔在“箭矢损耗”一栏画了横道图,旁边注着“戌时三刻补射效率最高”。我摸着这些规整的线条,想起萧禾总说我“只懂打仗不懂变通”,此刻却在林立夏的“变通”里,看到了玄甲军从未有过的条理。
“将军,林姑娘在看星象。”亲卫的禀报打断思绪。我走出帐外,看见她独自坐在辕门上,怀里抱着从藏书阁偷拿的《璇玑图》,工牌被当作镇纸压在图上。她仰头望着星空,指尖在空气中虚点,像在推演军阵。
“北斗七星对应玄武七宿,”她听见脚步声却没回头,“织女星旁的‘渐台二’亮度异常,按《甘石星经》说,主兵戈变动。”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漫天星斗在寒夜里明明灭灭。萧禾曾问我“星星会不会掉下来”,我说“会,变成陨石砸在敌人头上”。此刻林立夏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绸,清冽中带着对乱世的洞彻:“萧将军,你说人死后会变成胡杨么?”
“战死的将士会化作胡杨,”我解下披风披在她肩头,触到她后颈细汗,“只有逃兵才会被风沙掩埋。”
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诮:“那我这样的替身,该算胡杨还是沙砾?”
这个问题像支冷箭射中眉心。我望着她腕间的假朱砂痣,想起白天替她换药时,她后腰新结的伤疤——那是攻城时被碎石划伤的,萧禾的身体上从没有这样的印记。可为什么,我在看到她皱眉的瞬间,心口会泛起与当年萧禾受伤时同样的钝痛?
“替身?”我反问,捡起她脚边的工牌,“你觉得萧禾会用这物件当镇纸?”
她猛地回头,眼中闪过惊慌。我指尖摩挲着工牌上的“9527”,想起青鸢说过的话:“这串数字像极了前朝上将军的密营编号。”林立夏伸手想夺回工牌,却因牵动伤口踉跄着倒进我怀里,发间的松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放开我!”她推搡着我的胸甲,却在看到我颈间的银锁时骤然静止——锁芯里露出的半片碎玉,与她工牌边缘的缺口竟莫名契合。我也愣住了,这是七年来第一次发现,两件本不相干的器物,竟像浑然天成的一套。
“这工牌……”她的声音发颤,“是我在现代公司的……”
我听不懂她的“现代公司”,却在她眼底看到了与萧禾临终时相同的释然。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子时三刻,正是萧禾当年中箭的时辰。我攥紧银锁,工牌在掌心发烫,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遗言:“北疆有秘宝,得之可定乾坤。”
“以后别再偷跑出来。”我替她系好披风,刻意忽略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军医说你再吹冷风,伤口会化脓。”
“是,将军。”她低头时,我看见她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的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蝶。这个瞬间,萧禾与林立夏的身影在我眼中重叠——前者带着少女的天真,后者藏着不属于这时代的坚韧,却同样让我生出想要护在羽翼下的冲动。
回到主帐,我将工牌锁进暗格,银锁与工牌相触时,竟发出清越的共鸣。或许这只是巧合,就像她总能用奇怪的“经纬图”分析军情,用“卯时效率最高”之类的说法改良训练——这些本事虽奇,却实实在在让玄甲军的战力有了新气象。
后半夜下起了霜。我路过林立夏的帐幕,看见她窗前摆着半碗蜜渍胡杨花,旁边放着我送的《北疆战报》抄本,书页间夹着片新鲜的胡杨叶——她终究学会了像萧禾那样,用花草标记书页。
青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军,林姑娘把您的战报按‘优劣之势’重新归类了。”
“优劣之势?”
“她说分‘长处、短处、机遇、威胁’四类,”青鸢递来张羊皮纸,上面画着四个方框,“还说骑兵机动性是‘胜势之基’。”
我盯着那些工整的字迹,忽然想起林立夏白天说的“数据归总”。或许在她的认知里,战争不是仅凭蛮力,而是需要这般条分缕析。指尖划过她画的箭头,我第一次觉得,或许让这个身世成谜的姑娘成为萧禾的替身,是上天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