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胡杨林的碎雪扑在帐帘上沙沙作响,像极了密信火漆融化时的轻响。我望着案头两杯冷透的茶盏,沈聿的指尖正绕着杯沿画圈,这个习惯与他翻阅文牍时的节奏分毫不差。
“七年前的事,”我打破沉默,声音混着炭盆余烬的轻响,“你近年查访,可曾触到什么异样?”
沈聿的手指猛地顿住,烛火在他瞳孔里晃出细碎金光。他从袖中摸出片干枯的胡杨叶,叶脉间夹着半粒糖霜:“三个月前理大理寺旧档,发现三年前秋汛文书的火漆印偏了半寸——与叔父母密信残片上的印泥位置分毫不差。”
我捏紧酒囊,羊皮上的狼首纹硌着掌心。父亲当年教我用印,曾说“印泥需齐着落款第三字”,这半寸偏差在旁人眼中是疏漏,在我们眼底却是冰面下的暗礁。“偏紫的朱红印泥,”我低声道,“可与赤砂有关?”
他忽然笑了,桃花眼弯成自嘲的弧度:“尚书省运输记录里,北疆铁矿每年多报三成开采量,去向写着‘工部火漆窑’,但据我测算,火漆配方用不了这么多赤砂。”他扯出颈间红绳,串着的焦黑印泥在炭光下泛着冷意,“更蹊跷的是,三年前城西那场大火,烧了工部侍郎宅邸与整条兵器街,我在灰烬里寻到半块火漆印——色泽偏紫,与北疆军中火漆出自同一窑。”
城西火灾。我摩挲着腰间麒麟佩,佩上“镇北”二字已被磨得发亮。那场烧死数位朝官的大火,结案呈词写着“烛火不慎”,此刻却在他话音里显出刻意销毁证据的意味。帐外风雪骤紧,吹得帐帘猎猎作响,我忽闻远处胡杨枝干断裂声,竟与七年前雪崩前的异响有几分相似。
“还有件事。”沈聿压低声音,指腹敲了敲茶盏,“去年冬至我在尚书省整理文牍,一架卷宗莫名翻倒,碎纸中露出半张调令草稿,落款人竟是七年前殉国的北疆守将。”
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那守将曾替父母押运火油,临终前被诬通敌,卷宗里插着的漠北狼族短刀,此刻在记忆中泛着冷光。“死人的调令。”我喃喃道,喉间泛起铁锈味,“沈聿,你觉得这些零碎异常……”
“像胡杨絮般轻,却都沾着同一个方向的风。”他将胡杨叶碾成齑粉,“赤砂、火漆、已故之人的调令,每样都多出半寸偏差,偏得太刻意。”
帐内空气骤然凝冰。我摸出父亲遗留的火漆残片,与他的印泥并置——偏紫的朱红像两道伤口,在案头渗着无形的血。这些年我们书信往来,他在京中查文牍,我在边塞访旧部,所得线索不过是雪泥鸿爪,看似无关,却都指向工部、指向北疆铁矿、指向那场吞噬父母的雪崩。
“从边疆回京城,快马也要月余。”沈聿忽然起身整理披风,玉坠在胸前轻晃,“这一路风雪,足够让有心人把线索碾成齑粉。”
我望着他肩头落雪,忽觉十年光阴不过是场大梦。七年前父母埋骨北疆,现场留下的火漆残片、偏紫的印泥、多报的赤砂,如今才在沈聿的文牍堆里显露出端倪。帐外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传来,已是子时三刻,胡杨林的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竟比七年前雪崩时更冷。
“明日继续西进。”我吹灭残烛,任由黑暗包裹自己,“赤砂的去向、火漆窑的秘档、死人的调令……哪怕是风雪里的半寸偏差,也得一根一根抽出来晒在光下。”
沈聿没说话,只是将茶盏轻轻推过案头,青瓷底与木桌相触发出细碎的响。毡帘在他身后落下,我握着父亲的火漆残片走到帐外,望向北边漫天风雪——那是京城的方向,此刻被重重雪幕遮挡,如同我们始终触不到的真相。
胡杨林在夜色中沙沙作响,我捏紧掌心的残片,任碎雪落在甲胄上。十年了,有些人埋在雪下,有些事藏在火里,但只要我与沈聿还在追查,这寒夜中的每一片胡杨絮,终将在某个黎明,成为点燃真相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