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修桓归穿上衬衣,面对镜子,一颗一颗地扣上扣子,脖子和胸膛的抓痕掩藏在衣服之下,仍然是矜贵的模样。
赵闻宁懒懒地起来。
天大亮,夜里修桓归流露出的动摇在日光中蒸发,烟消云散。因此,赵闻宁心中短暂的不忍,跟着消逝,化为乌有。
一起在楼下吃过饭,修桓归放下刀叉,说:“今天去花房。”
赵闻宁闷头不语,默默用筷子戳餐盘。
修桓归重复道:“我们今天去花房。”
赵闻宁仍然没有说话,抬头看他一眼,意思是我听到了。
这个动作不能让修桓归满意。
他盯着她,明明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就是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接着,眼睛里,逐渐翻涌起愤怒。
餐厅里的气氛一时僵住。
赵闻宁把杯中水一饮而尽,机器人尽职尽责,滑动前来加水。她对机器人做出一个拒绝的手势,在修桓归忍耐到达尽头的时候,推开椅子,站起来,说:“走吧。”
然后走过修桓归身边,平视前方。
门外早就有车停靠,赵闻宁拉开车门上去。过了一会,修桓归姗姗来迟。
车辆平稳地启动,自动朝花房的位置前进。行驶过程中,车里安静至极,没有一点属于人的动静。赵闻宁自始至终面朝窗户。树木草坪掠过,城堡庞大的主楼紧随其后,消失在视线中。
十分钟后,车停在花房外。
这栋建筑与其说是花房,不如说是鲜花博物馆。有三层楼,按照气候、光照、湿度等不同植物的喜好,分区域种植鲜花。所有符合大众审美的花卉,里面都有。透过玻璃,远远地就能看到鲜艳的色彩,一丛一丛的,好像要泼出来。
赵闻宁被吸引,手按下车门上的按钮,想下车,结果——
她疑惑地看向修桓归。
车门没有反应。
修桓归不紧不慢地微笑:“你愿意看我一眼了?”
赵闻宁收回视线。
她不想和修桓归争执什么,反正在车上还是在花房,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便点开终端,从庞大数据库里,挑选没看完的机甲资料。
模型刚投影出来,背后突然传来什么动静,座椅内部在震动。
赵闻宁突然感觉有东西缠住她的胳膊,伴随一股往后的力量,猝不及防,她整个人都被拉在靠背上。
“咔哒。”
金属碰撞的声音。
手腕紧贴座椅的皮革,两只坚硬的银色手铐横亘其中,不容反抗地锁住赵闻宁。她上半身被迫往后靠,又惊又怒地扭头盯着修桓归,还没能适应,就见他伸手过来,先关掉终端,接着掐住自己的下巴。
“闻宁。”
目光扫过手中人的脸,从眼睛到嘴唇,反反复复地逡巡,欣赏由他带给她的惊讶和怒火。“你一定要看机甲吗?”
“是你!”赵闻宁怒道,“刚刚把车门锁住!”
修桓归显得很矛盾。他表情是冷淡的,在压抑什么,内容却是不加掩饰的。“我也不想让你看花。我只想让你看我。”
选择玫瑰星作为旅行地点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上面没有常住人口。用于维护城堡、星港,以及其他一切的都是机器人。换句话说,玫瑰星上,只会有修桓归和赵闻宁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赵闻宁眼中有且仅会有一个人,就是他。
他和赵闻宁对视了好一会。
赵闻宁受制于人的样子太过迷人,被绑着,被困着,动弹不得,由他掌控,给他带来极大的快感。他禁不住凑过去亲吻她,却下意识用手蒙住她的眼睛。
睫毛在手掌中颤动得厉害,痒痒的,修桓归却没有一点知觉,全身心投入在这个吻中。
他亲够了,松开赵闻宁,移开手。她仍在看他,只是没有半分情绪,仅剩下漠然。
“别这样看我。”修桓归说。
“那你希望我怎么看你?”连声音都是漠然的。
“咔哒。”
手铐松开。
赵闻宁按下按钮,这一次,车门打开了。
修桓归其实对花房没有兴趣,会选择这里,是因为赵闻宁喜欢花。她天生就喜欢一切色彩鲜艳的东西,喜欢生机勃勃的事物。她一定会喜欢花房。
赵闻宁走进其中,情绪很快抛之脑后。
小型喷水器在隐蔽的地方工作,空气是湿润的,也是灼热的。鹅卵石铺成的地面上,水渗进缝里。各色花朵盛放,一眼望去,如同置身于颜料泼洒的画布。
无可置疑,在花房里面,赵闻宁是很开心的,一楼逛到三楼,脸上始终洋溢喜悦。但一直到晚上,她都再未对修桓归说一句话。
修桓归又一次失眠。
他长时间凝视赵闻宁,她紧闭的双眼,闭合的嘴唇。明明人就睡在身边,寂寥依旧挥之不去。他得到了赵闻宁,心脏却没有如预想中的填满,反而比过去,她们还只是恋人关系时期的阶段更空。
庞大虚无笼罩他,呼吸间,他仿佛闻到铁锈的气息,还有机甲沉闷的味道,一点一点如潮水般越过头顶。
他开始痛苦。
赵闻宁动了动,翻身背对他,蜷成一团,背影都透露出鲜明的抗拒。可是在过去,她总是与他相拥而眠。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应该是这样。
修桓归的记忆里,她们有幸福快乐的过去。每一个心脏被填满的时间,赵闻宁都在其中。
她对他微笑,她和他亲吻、拥抱,身体贴着,紧紧相连。他感受到她灼热的内心,在她看向自己、充满爱意的眼神中沉迷。
现在赵闻宁看他的眼神,再也看不到半分爱的痕迹。
是因为他失去了赵闻宁的爱,还是因为……
他难以控制地想到被他搁置无数次的想法——他曾一直将其压在心底,放在最幽暗的位置,不愿去探究是否为真。
还是因为赵闻宁自始至终,就没有爱过他?
赵闻宁爱的,是不是只有机甲?
修桓归的幸福,都和赵闻宁有关。赵闻宁幸福,他就会随之幸福。那些快乐的,暖洋洋的瞬间里,全都有机甲存在。
他得到的,或许只是机甲过滤后的残余。
*
赵闻宁这晚睡得很早,修桓归心情如何她不想管,清空思绪,很快就睡熟,做了个梦,她飘在上方,作为旁观者,观看现实中发生过的事。
那天夜里,她加班到很晚,回到家,修桓归已睡熟。她粗暴地扑去咬身下人的嘴唇。
修桓归醒来,只见黑暗中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见他睁开眼,赵闻宁说:“我想做。”
“现在?”
“现在。”
她脱掉上衣,内衣甩在枕头边。身体莹白,窗外路灯的光透过窗帘投进来,给她身躯镀上一层蒙蒙的金,勾勒出优美而圆润的弧度,比修桓归收藏的瓷器更具美感。
她脱下裤子,用脚踢踢修桓归的腿,朝他投向一撇,示意他快点。
修桓归坐起来,抱住她。
刹那间,属于赵闻宁身上的气味,由各式洗涤用品、身体速干剂混合而成的香味窜进修桓归鼻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香味就像催化器一样,把他清醒过程加速成□□。
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口,问:“实验不顺利吗?”
赵闻宁抓住他的头发,轻轻往上扯。修桓归顺从地仰头,以一种仰望的姿态,等待她给予自己无与伦比的快乐。
她按耐不住心情,狂热地亲吻他,唇舌纠结在一起,吮吸得对方舌尖发麻。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分开,赵闻宁双手捧住他的脸,说:“怎么会不顺利!非常顺利!”
今晚的实验比过往每一次都要成功,她盯了一晚上的运行轨迹,屏幕上代码字符疯狂跳跃,一秒之内生成成百上千行,再被新生的字符推到显示器之外。她的面前,高大宽阔的实验室,那架机甲在设定轨迹的操纵下——仅是电脑操纵,而非真人操纵——动作流畅无比。它跳跃、劈砍、飞行、旋转,如同它已诞生意识,成为自己的主宰。
它的表演耀目华丽,远超赵闻宁人生中见过的所有美景。
刚停下动作,赵闻宁迫不及待冲出去,来到机甲身边,打开驾驶舱舱门,跳上去,带上传感器,意识与它相连,操纵身下的庞然大物动起来。
赵闻宁很难具体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好像分解成无数细小粒子,密密麻麻地附着在机甲上,不是她发出命令让它动起来,而是她和它一起,共同跃动于广阔天地。
很难相信它竟会做出那么美丽的动作,很难相信它能与敏捷二字完美融合,很难相信……
是赵闻宁主导创造的产物。
庞大的身躯巍然伫立,赵闻宁站在它正面,操纵手中控制器的拉杆。
机甲听从命令半蹲下来,虔诚地向赵闻宁低下头颅。
她抚摸它的外壳,诧异地发现是冰冷的。
怎么会呢?
怎么会不是灼热的,不是跳动的?
它该有心脏,该有血液,该有生生不息在赵闻宁指尖有力搏动的脉搏。
赵闻宁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她锁上门,寻找到车辆,把自己扔在后座上,命令车载系统自动驾驶,带她回家。
赵闻宁和修桓归痛快地做完一场,高潮的余韵包裹两人,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他的大腿上枕着赵闻宁,正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时候,就听到赵闻宁说:“我打算申请外派,去KL123b星球工作三年。”
刹那间,修桓归身体一寸一寸冷下来。
那时的赵闻宁全身心都放在机甲上,只想对修桓归阐述她的设想,她庞大的构思,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在梦中重回那一日的赵闻宁看到了。
眉毛微微拧起,眼睛中,喜悦荡然无存,警惕和焦虑闪过,再堆叠出巨大的忧愁和痛苦。
“你一定要去吗?”修桓归了解一些情况,“KL123b刚被发现,环境监测管理局的人还来不及改造上面的生态环境,重力、氧气、大气,全都不适合人类生存,条件一定非常恶劣艰苦。你去了,只能呆在空间站里,你会不习惯的。”
赵闻宁笑着说:“那都不是问题,我已经把计划书完整看过一遍。KL123b不会被改造,它就是用来给机甲实验的,我们可以开着机甲对战,尽情炮轰,不用飞行许可证,也不用管有没有禁飞区,还能直接飞到宇宙里绕着KL123b环绕飞行。总之就是,做什么都行。”
“你进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看我一次?”修桓归说,“或者我什么时候能过去看你一次?”
赵闻宁的语气中有歉意:“不能看,这是全封闭的实验,对所有除实验人员以外的人保密。去了KL123b的人,三年内都不能出来,其他人也不能进去。桓归,到时候我们只能靠终端联系了。”
说完,她兴致勃勃地细数起未来三年的规划,说她要带上她制造的火焰机甲模型去KL123b,还要往行李箱里装一堆零件。到时候,身处疗养院的母亲就靠你照顾了。还说希望和她一起去的同事是和她关系好点的几个,就算不是,也希望什么都不会的关系户别进来。她这几天要去打探消息,如果关系户真提交了申请,她说什么也要把他卡掉,绝不给那个人添乱的机会。
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她停下来,召唤艾拉尔,吩咐机器人进来送水。
室内一下子安静至极,一时间,唯有机器人滑动的声音。
赵闻宁忽然意识到,在她畅所欲言的时间里,修桓归一句话都没说。
她坐起来,以为会看到一双紧闭的眼睛和困倦的脸。然而,修桓归看起来比在白天更清醒。
他睁着眼,里面有一些悲伤,这令赵闻宁感到好奇,同时心脏很不舒服地跳动了一下。
修桓归回过神,抱紧她,贴着她的脸,没头没脑地低声说:“我爱你。”
赵闻宁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也不知道他想到什么,只是回抱住爱人,说:“我也爱你。”
安静地房间里,修桓归长久注视她。
很奇怪,梦里的注视居然也能给梦境的主人造成影响。
飘在上方的赵闻宁知道他看的不是“自己”,但被注视的感觉还是一点一点变强,针一样刺进皮肤。
刺痛到达顶端无法忍耐之时,外面突然传来很轻微的动静。
赵闻宁在现实中睁开眼。
*
如同人上升到海面,赵闻宁从梦中醒来时,获得了呼吸畅快和身体无恙的快慰。
她回头,看到修桓归。
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巨大的痛苦使他瞳孔都在战栗,脸上却极度平静,是一种希望燃起又破灭的神情。他注视她,好似注视一尊神的雕像,纵使千般感情都在其中,得到的回应也只有金属似的冷硬。
痛苦覆盖,形成如泥塑的面具一样的空洞。
空洞之下,又是什么?
赵闻宁被深深地吸引了,不由自主地去触碰他。她像在花房里抚摸花瓣那般,轻轻地把手放在修桓归脸上。
如梦初醒般,修桓归忽地身体震动,抬起眼眸。
“你——”他去捉她的手。
可是赵闻宁迅速地抽了回去。
两个人都因此而清醒。
修桓归说:“你醒了。”
“嗯。”
赵闻宁背过身,把被子蒙过头。
修桓归跟着平躺,他闭上眼,迟迟没有睡着,脑海不断回想赵闻宁刚才的表情。
喜欢是真,看向他的类似于爱的眼神也是真。
他清楚地知道这些是在对他。
但随之出现的喜悦——把喜欢和爱都遮挡过去,得知即将发生什么,事情在按照预想的情况顺利发展——也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