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满天繁星出现的时候,赵闻宁和印文巫挥手分别。
首次相识的朋友脱掉初级防护服,钻进驾驶舱里,赵闻宁目送她驾驶机甲起飞,离开玫瑰星。
回去的路上,赵闻宁脚步轻快,无意识哼着歌,反复回忆驾驶A09的画面和触感。
印文巫相信她的技术后,放开了阻拦器,机甲全权由她掌控。每一次的震动、加速、腾空,都如同一次逃离,把她短暂地从现实中拉了出来。
气流裹挟海水扑在机甲上,产生规律的近似潮水的动静。在天上盘旋半个多小时,A09一头扎进水里,速度骤降,惊起大群游鱼,她们在植物丛中灵敏快速旋转,机甲只有底部变成方便游泳的流水型,双臂拨开水草海藻,开出一条独属于赵闻宁和印文巫的路。
赵闻宁心情愉悦地走进城堡。
主楼没有开灯,仅有两侧路灯发出聊胜于无的光。她根据记忆中的路线进入城堡。
突然间,旁边伸出一只胳膊,准确无误地拉住她,大力传来,她被推着转了一圈,后背突然接触到冷硬的墙面,但在头即将撞上去的时候,一个软软的东西垫在她和墙之间。
是修桓归的手。
“你哼的是《春白》第二章的协奏曲。”黑暗中,修桓归的眼睛锋利得像刀,“三年前,我们一起看了这个舞剧。你当时很喜欢,下载《春白》所有的曲目在终端里。”
后面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的。
“你很高兴吗?闻宁。”
赵闻宁眨眨眼。
对面人离得太近,都能感受到来自他灼热的呼吸。适应室内暗环境后,修桓归轮廓清晰,脸上明暗交界线分明,阴鸷若隐若现。
“我很高兴。”她回答道。
“是因为开了机甲?是想到《春白》的故事,还是两者皆有?”
话语拉她回到三年前的夜晚,她坐在包厢里,舞池中的演员翩翩起舞,桌上摆放了新鲜的瓜果点心,她往前伸,靠在栏杆上,专心致志地看表演。
第二幕讲的是主角在春天逃离家庭,来到森林,在溪边跳起舞。协奏曲音量由小到大,主角高高扬手,裙摆随她的旋转散开。
“其实我已经快忘记《春白》的故事。”赵闻宁说,“我高兴,是因为开机甲。”
“开机甲。”他轻声说,“就有这么高兴吗?”
不等赵闻宁说话,修桓归深深地看她一眼,附身吻住她。
他的吻中带有不可忽视的愤怒,舌尖炙热,撬开牙关,凶猛地钻入,像要阻断她的呼吸。
比情绪更快掌控身体的是本能,几乎在感受到这熟悉气息的刹那,修桓归就已经放下赵闻宁后脑勺的手,紧紧搂住她。
她搭住他的肩,再紧紧攥住他的衣服,揉成一团。
不知是谁先迈开的步伐,两个人踉踉跄跄地倒在沙发上,滚作一团。
与其说是接吻,不如说是撕咬。
修桓归在倾泻难以言说的忌恨和愤懑,赵闻宁亦然。她们互不相让,好似要咬下对方嘴里的肉,再混着血液吞进胃里。
一吻结束,赵闻宁趴在修桓归身上,微微喘息,抬起头。
她嘴唇红肿,头发散乱,上衣堆挤在腰间。分明是狼狈的,但等她直起身,跨坐在他身上时,已经完全镇定下来,恢复修桓归最爱也是最恨的冷静表情。高高在上,微笑似有似无,情绪不能感染她分毫。
“你在生气。”她问,“为什么?”
修桓归把上午她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她。“你在明知故问。”
赵闻宁故意问:“因为我很高兴,所以你生气?”
“不是。”
“因为我一下午没有和你说话,所以生气?”
“不是。”
“因为我去开机甲了。”
“不单单是。”
室内一片寂静。
两个人相互注视暗影笼罩的对方,直到赵闻宁说:“艾拉尔,开灯。”
灯光刺得修桓归眯了眯眼睛。
赵闻宁居高临下,视线在他脸上划过,他确信,赵闻宁已完全看穿了他。
她静静地凝视他几秒,面对修桓归的怒意,竟微微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因为我去开机甲,一下午没有和你说话。你觉得我有了机甲就忘记你,所以你生气。”
修桓归别过脸,冷淡道:“或许吧。”
“桓归。”她勾他下巴,“我不想你生气。”
“是吗?”他语气古怪,腰腹猛发力坐起来,双手同时禁锢住赵闻宁。
形势逆转,赵闻宁被推倒在沙发上,修桓归坐着,俯视身下人。
“你不想我生气,可是你明知道,我会因为什么而生气。你那么爱机甲,一点都不在意我。”他几乎要咬牙切齿,“你就是故意的!”
赵闻宁下去后,他先是在城堡的窗边看她。她进入机甲,他跟着进入会议室,在里面坐着,下午到傍晚,再到夜幕降临。
他看到她对准摄像头,说他很爱我。也看见她轻而易举让印文巫放开手中的阻拦器,驾驶机甲飞向海面和云端。
修桓归产生冲动,想去仓库把S5-1开出去,拦截A09,击落A09,带赵闻宁回来。
但他克制住自己。
赵闻宁笑容明媚极了,比太阳更耀眼,整个人充满活力,脸上半分疲惫倦怠也无。她接触到机甲,整个人容光焕发。
自从婚礼过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赵闻宁。
他不该因此产生什么负面情绪,因为过去每一个平常的日子,赵闻宁的笑容都对着他绽放。然而越是想到这里,修桓归就越是难以忍受地忌恨。
忌妒印文巫,忌妒A09,忌妒一切让赵闻宁的目光从他身上移走的事物。
他紧盯赵闻宁,夹住她双腿,手撑在她脸颊边,黑发钻出指缝,垂落于沙发边缘。
修桓归道:“你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赵闻宁假装讶异:“我回不回来,对你来说不都一样吗?监控那么多,你看得开心吗?”
“一点都不开心!我一直在等你回来,等了你五个小时!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因为玫瑰星很美丽。”她柔和地说,“今晚有很多星星,你看到了吗?”
修桓归的视线如同猛兽看猎物,牢牢锁定她。就在赵闻宁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狂热地亲吻自己时,他说话了,语气古怪:“是吗?很好看吗?”
“很好看。”
“是吗?”他又说一遍,意味不明。
然后他伸手,解开衣服最顶上的三颗扣子。
他穿的是衬衣,剪裁合宜的布料包裹住身体,舒适且富有垂感。一解开,衣领便往下掉。
他抓住赵闻宁的手,从敞开的领口伸进去。他仍在看她,眸色幽暗,深如暗渠,把她的手贴在他训练痕迹明显的胸膛上。
赵闻宁:“你——”
“好看吗?”
修桓归仍在问。
笑容转移到他脸上,赵闻宁的手也在一瞬间变得滚烫。
*
这天以后,赵闻宁和修桓归维持住诡异的平衡。
两人心照不宣地假装忘记一些事情,好似真的只是来玫瑰星度假的,横亘在赵闻宁和修桓归之间的事从未发生过。
没有监禁,没有强迫,没有威胁。
她们会一起醒来,探索玫瑰星。
海边、山上,日出、日落,美景尽收眼底。
这样的日子持续两天,修桓归就会遵从赵闻宁的意愿,让印文巫驾驶A09前来,赵闻宁再开开心心地坐上机甲。
半天的机甲时光,换取两日的幸福。
修桓归心中酸涩异常,面上还要保持平静,假装毫不在意地说:“早点回来。”接着在会议室看一下午监控,等赵闻宁等到繁星满天。
他不能说这样的生活是好是坏,但起码,赵闻宁不会再面对他沉默。
后面的一天,还重新去了一次花房。
赵闻宁换上一条鲜亮的裙子,在花丛中奔跑,捡起地上落下的花瓣,合在手中抛到天上,制造花瓣雨。
笑声回荡,久久不散,她把花别在耳后,回眸嫣然一笑,然后朝他走来,给他也插上一朵花。
这天,修桓归心脏久违地填满。过往的不快消失,酸涩和痛楚也随之而去。有片刻,他凝视赵闻宁,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如果这是梦,就让梦永远不要醒。
*
赵闻宁说:“明天下雨吧。”
她刚洗完澡,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坐在床边。修桓归揽过她,把她抱住,问:“怎么突然想下雨了?”
“我们天天都是晴天,多没意思啊。”她说,“而且每天的气候都一成不变,看久了也会无聊。玫瑰星的晴天很好看,雨天应该也会美丽吧。”
“会的。”
“明天看过雨,后天,我们出去看雪。”
修桓归说:“好。”他点开终端,购买大型人工降雪器械。
“买这个干嘛?”
“植入的人造大气温度范围没有自然温度那么广,只能在零度以上,光是调节大气不能下雪。”
“那让明天下雨吧。我们好久没看过雨了。”
于是雨水如期而至。
一切就像赵闻宁设想的那样,下雨的玫瑰星依旧是美丽的。
早上醒来,耳边滴滴答答,赵闻宁拉上修桓归乘坐电梯上城堡最高处的观景台,在透明天幕下方观赏。
下雨时,海面不似晴天清澈,色彩混浊,灰蒙蒙的,起伏波荡时,那海水都染成黑色,透不进一点光。
不过天上的色彩反倒更加柔和,前几日如火烧的云朵褪色那般,由热烈的红稀释成灰调的粉。大风吹过,云散开,成为朦朦胧胧的纱。
赵闻宁控制降水量,一上午看遍小雨中雨暴雨。她脱下鞋,在雨最大的时间里打开天幕,开出一道窗。雨水劈头盖脸地浇在脸上,她仰着头,张开手,闭上眼。
大滴雨水拍打在脸上,带来轻微而连绵不绝的痛感,皮肤很快就失去温度,两颊发麻。
修桓归被她感染,也去和她淋雨。随后机器人赶来,把她们押送去浴室洗澡,换干净的衣服。
下午,到赵闻宁该开机甲的时间,雨还在下。
她和修桓归说再见,下楼去见印文巫。
上机甲前,赵闻宁忽然抬头向城堡望一眼。修桓归隔得远,看不清她眼中究竟蕴含了怎样的情绪,只知道她一定是向自己的方向看,然后很快收回视线,踩着踏板进入驾驶舱。
A09在雨幕中启动,平稳地飞出城堡。
是时候了。赵闻宁想。
计划书上写得很清楚,KL123b星球在计划启动后,会预留两周的时间用于研究员抵达。
进入通道即将于明日彻底关闭,她必须在今天之内,离开玫瑰星。
*
城堡内,会议室中。
“滴滴!”
急促的警报后,艾拉尔的声音响起。
“A09失去联系。重复, A09失去联系。”
监控画面在警报出现时闪烁,赵闻宁和她脚边透出血色的袋子一同化作噪点雪花,屏幕滋啦了几下,画面朝中间坍缩,归于平静。
修桓归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没事的。
他安慰自己。
A09的级别不高,速度也只是中等,要切换成星际航行模式至少需要半个小时。
城堡的背后,赵闻宁曾尝试探索的地方,一扇门缓慢开启。
S5-1接受到命令,已经连接上艾拉尔,正在极速地启动中。引擎轰轰作响,越来越大,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准备。
她就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