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芬那句轻飘飘的“从你生活费里扣”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瞬间勒紧了周宴的呼吸。三百块……那是她近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她省吃俭用才能勉强维持的底线。弟弟一个游戏皮肤,就轻易地碾碎了这条线。
厨房里弥漫着中午剩菜寡淡的气味。周宴沉默地揭开锅盖,里面是半碗已经冷透、凝结着油花的米饭和几根蔫黄的青菜。她没有加热的欲望,机械地拿起筷子,冰凉的饭菜划过喉咙,味同嚼蜡。书包里那盒牛奶和口袋里的巧克力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皮肤。罗麥的善意,在此刻这个冰冷的家里,显得如此突兀和讽刺。
客厅里,周浩打游戏的叫骂声和母亲偶尔响起的、对弟弟的嘘寒问暖,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着。周宴快速扒完饭,收拾好碗筷,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阳台“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觉得能稍微喘口气。
狭小的空间里,黑暗和压抑再次将她包围。她拿出那盒牛奶,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犹豫了一下,她撕开包装,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液体滑入胃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奶香。这是罗麥给的……带着体温的善意。她珍惜地喝着,仿佛在汲取一点对抗这冰冷世界的勇气。
还有那块巧克力。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方块。浓郁的甜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她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丝滑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带着可可特有的微苦。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罗麥说的。可是,这甜味滑入喉咙,却和心底翻涌的苦涩激烈地碰撞着,最终只留下一片更深的茫然和酸楚。
她需要钱。三百块。一个对她来说如同天文数字的金额。去哪里弄?她不敢向父母开口,那只会招来更刻薄的嘲讽和“不懂事”的责骂。打工?学业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时间被学校和家里挤压得所剩无几,而且未成年的她能找到什么合法的工作?
巨大的压力和焦虑像无形的巨石,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她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茫然地看着窗外对面楼房里温暖的灯火。别人的光,永远照不进她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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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学校,周宴更加沉默,脸色也更差。课间操时,她下意识地寻找罗麥的身影,看到她在隔壁班队伍里努力伸展胳膊的样子,心里才稍稍安定一点。罗麥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冲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还悄悄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周宴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午餐时间,周宴依旧是那个角落的位置,一份最便宜的素菜。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味同嚼蜡,心里盘算着那三百块的无底深渊。周围同学们的谈笑声、餐盘的碰撞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就在她食不知味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了她的餐桌。
厉致诚端着堆满肉菜的餐盘,毫不客气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动作大得让桌子都晃了一下。他今天校服拉链依旧敞着,露出里面一件印着嚣张骷髅头的黑色T恤,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玩味。
“喂,周宴。”他直接叫她的名字,声音带着惯有的痞气和不容置疑,“昨天你跑得挺快啊?我的鸡腿,你打算怎么赔?”
周宴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没想到厉致诚会这么直接地找上门来“讨债”。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没拿你的鸡腿……”
“没拿?”厉致诚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我的好意被你当垃圾一样躲开,还洒了一地汤水,弄得我心情很不爽。这损失,不算你的?”
他蛮横无理的话让周宴的脸瞬间涨红,屈辱感再次涌了上来。她攥紧了拳头:“那是你自己……”
“我什么我?”厉致诚打断她,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要么,现在把我昨天‘好心’给你的鸡腿吃了。”他用筷子夹起自己盘子里一个油腻腻的鸡腿,作势要放到周宴那只有青菜的盘子里。
周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缩,盘子差点打翻:“我不要!”
“不要?”厉致诚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那也行。那就赔钱。不多,就五十块。当是昨天那份‘心意’的折价和精神损失费。”
五十块!
周宴只觉得眼前一黑。三百块的债务还没着落,现在又凭空多了五十块?厉致诚的敲诈勒索如此明目张胆,如此理直气壮,让她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力反抗。她深知这个人的“不好惹”,任何反抗都可能招来更恶劣的后果。
“我……我没钱……”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没钱?”厉致诚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周宴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磨损的书包带子,以及她那盘寒酸的午餐,“啧,看出来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没钱有没钱的赔法。这样吧,下周我生日,在‘蓝调’KTV包了个大包,你过来唱首歌给我听,就算抵债了,怎么样?够意思吧?”
去KTV?给他唱歌?
周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那种地方,是她从未踏足也不敢想象的喧嚣之地。更何况是给厉致诚这种人唱歌?那无异于公开的羞辱!
“我不去!”她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厉致诚的眼睛,尽管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倔强,“我不会唱歌!”
“不会唱?学啊!”厉致诚毫不在意她的拒绝,反而觉得更有趣了,眼神带着一种掌控欲得到满足的愉悦,“就这么说定了。下周天晚上七点,‘蓝调’888包厢。不来?”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带着浓浓的威胁,“后果自负。相信我,你不会想尝试的。”
说完,他不再看周宴惨白的脸,慢条斯理地夹起那个鸡腿,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仿佛刚才的威胁只是随口一提的小事。
周宴再也待不下去,巨大的恐惧和屈辱让她手脚冰凉。她猛地站起身,顾不上餐盘里几乎没动的饭菜,低着头,像一只被猎鹰盯上的受惊兔子,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食堂,只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她跑得太急,心慌意乱,没注意到食堂门口刚走进来的人。
砰!
一声闷响,周宴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怀抱里。冲击力让她踉跄着后退,差点摔倒。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肘。
“小心。”
一个清冷如玉、带着微微疏离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周宴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沉静的眼眸里——是洛恒!
他显然也是刚来食堂,手里还拿着一个看起来就很精致的保温饭盒。他微微蹙着眉,看着撞到自己怀里的女孩,眼神平静无波,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纯粹的、事不关己的陌生感。他扶住她胳膊的手很快松开,仿佛只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宴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闻到了他身上干净清冽的皂角香气,感受到了他指尖透过校服传来的微凉触感,看清了他近在咫尺的、完美得令人窒息的侧脸轮廓……还有他眼中那清晰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他看到了!
看到她此刻的狼狈不堪!
看到她惊慌失措地从食堂里逃出来!
看到她撞到他怀里,像个失控的傻瓜!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比被厉致诚勒索时更甚百倍!她脸颊滚烫,耳朵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她想道歉,想解释,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甚至不敢再去看洛恒的眼睛,生怕在那里面看到一丝一毫的轻视或厌烦。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低着头,语无伦次地嗫嚅了一句:“……对不起……”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然后,她不敢有丝毫停留,用尽全身力气,转身朝着与食堂相反的方向,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仓皇而绝望,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洛恒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瘦弱女孩像受惊的兔子般消失在走廊尽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刚才的撞击和女孩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惊惶与绝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但他并没有深究的打算。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而已。他很快收回了视线,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拿着他的保温饭盒,步履从容地走进了食堂。厉致诚那桌张扬的喧闹和油腻的饭菜气息,与他擦肩而过,仿佛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周宴一路狂奔,直到跑进教学楼最僻静、几乎无人使用的西侧楼梯间才停下。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心脏还在狂跳,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那猝不及防的相遇和洛恒眼中那份冰冷的平静。
他扶住了她。
他对她说“小心”。
他甚至……可能看到了她最狼狈的样子。
然后,他松开了手,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个路人甲。
比无视更残忍的,是那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平静。那意味着,她在他眼中,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厉致诚的勒索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脚踝。
洛恒那擦肩而过的、带着距离感的目光,则像一道冰冷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她心底最后一点可怜的、关于那道光的幻想。
她缓缓滑坐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光年之外的光,终究只是冰冷的星尘。
而泥沼里的挣扎,永无止境。
她抓着台阶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甲缝里嵌满了粗糙的水泥灰。
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