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侧楼梯间的冰冷台阶，成了周宴短暂喘息和舔舐伤口的避难所。直到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响起，她才勉强撑起发麻的双腿，拍掉校服裤子上的灰尘，低着头，像一抹无声的幽灵，飘回了教室。下午的课，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厉致诚那带着恶意的KTV邀约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脑海里嘶嘶作响；而洛恒那双平静无波、仿佛穿透她狼狈躯壳的冷漠眼神，则像冰锥，反复穿刺着她摇摇欲坠的自尊。
时间在巨大的煎熬中缓慢爬行。终于熬到放学铃声，周宴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罗麥在门口等她，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魂不守舍的样子，担忧地拉住她：“周宴？你脸色好差，没事吧？”
周宴勉强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没事，有点累。今天……能直接回家吗？”她实在没有力气应对任何社交，哪怕是罗麥温暖的关心。此刻，她只想缩回那个虽然冰冷但至少无人打扰的阳台角落。
罗麥看着她眼底深重的疲惫和脆弱，懂事地点点头：“好！那你快回去休息！明天见！”她用力握了握周宴冰凉的手，眼神里满是担忧。
周宴感激地看了罗麥一眼，挣脱她的手，低着头，匆匆汇入了放学的人流。夕阳的余晖拉长了她单薄的身影，透着一股浓重的孤寂。
走出校门，喧嚣的人声和车流声稍稍冲淡了一些心头的窒息感。她沿着熟悉的、有些破旧的街道慢慢走着，脚步沉重。脑子里乱糟糟的，三百块的债务、厉致诚的威胁、洛恒的眼神……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
就在她转过一个堆放着废弃杂物的街角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周宴吓了一跳，以为又是厉致诚来找麻烦，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惊恐地抬起头。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年轻脸庞。
那是个很高的男生，穿着和周宴同款的蓝白校服，却穿出了截然不同的清爽感。他的头发是清爽的栗色短发，有几缕不听话地翘着，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很亮，像盛满了碎钻，此刻正弯成愉悦的月牙，嘴角咧开，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蓬勃的、带着青草气息的活力，像一颗刚刚被阳光晒透的、温暖的小太阳。
“嘿！周小宴！真的是你啊！”男生惊喜地喊出声，声音清朗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熟稔。
周宴彻底愣住了。周小宴？这个称呼……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叫过了。她警惕又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阳光帅气的陌生男生，在脑海里拼命搜索，却找不到任何与之匹配的记忆。
男生看她一脸戒备和茫然，笑容更大了，还带着点得意：“怎么？认不出我了？是我啊！林漾！隔壁村的林小漾！”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又夸张地比划了一下，“就那个小时候总跟在你屁股后面，被你罩着的小胖子！想起来没？”
林漾……林小漾……
如同尘封已久的匣子被猛地撬开，一些模糊而久远的画面瞬间涌入周宴的脑海。
灰扑扑的乡下小院。
夏天聒噪的蝉鸣。
一个圆滚滚、总是挂着鼻涕、笑起来眼睛眯成缝的小胖墩，跟在一个扎着羊角辫、眼神却比男孩子还倔强凶狠的小女孩身后，奶声奶气地喊着：“周小宴！周小宴！等等我！”
小女孩不耐烦地回头：“林小漾！你再慢吞吞的，我就不带你玩了！”
小胖墩立刻迈开小短腿，吭哧吭哧地追上来，脸上还带着傻乎乎的笑：“别别别！我跑！我跑！”
还有……那个雷雨交加的傍晚，小胖墩被几个大孩子欺负，抢走了他手里新买的塑料水枪。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又抓又咬，硬是把水枪抢了回来，自己却被打得鼻青脸肿。小胖墩吓得哇哇大哭，小女孩却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把水枪塞给他，凶巴巴地说：“哭什么哭！下次再有人欺负你，还告诉我！”
林漾……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软乎乎的、需要她“保护”的小胖子林小漾？
周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笑容灿烂、浑身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帅气男生，怎么也无法把他和记忆里那个挂着鼻涕的圆球联系起来。
“你……林漾？”周宴的声音带着迟疑，眼神里的戒备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一丝久违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暖意。
“对啊！如假包换！”林漾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亮晶晶地上下打量着周宴，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怀念，“天啊，周小宴，你长这么大了！还……还这么漂亮！”他的语气真诚又自然，没有杨之遥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也没有厉致诚那种玩味的打量，就是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赞叹，像在欣赏一朵悄然绽放的花。
周宴被他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窘迫，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他过于明亮的目光。那句“小汤圆”的称呼，更是让她心头微微一颤。这个只有外婆才会叫的、带着宠溺和温暖的小名……已经随着外婆的离世，尘封在记忆深处很久很久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周宴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声音依旧很轻，但少了之前的紧绷。
“转学过来的呗！”林漾语气轻松，带着点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我爸工作调动，就全家搬来这边了。今天刚办完转学手续，分在3班。放学想着熟悉熟悉路，没想到就撞见你了！这叫什么？缘分啊！”他笑得眼睛弯弯，自然地靠近了一步，“走走走，你家是不是还住前面那条街？我送你回去！顺便叙叙旧！”
他的靠近带着一股温暖干净的气息，像夏日的微风。周宴的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像避开厉致诚那样躲开。林漾身上那种毫无保留的热情和久别重逢的熟稔，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她冰冷的心湖。
两人并肩走在夕阳笼罩的街道上。林漾显然很兴奋，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他兴致勃勃地讲着分开这些年的事情：他们一家搬去了南方某个城市，他如何从一个“小胖墩”努力减肥（虽然现在看起来依旧很结实），如何爱上了打篮球，如何成绩平平但过得还算开心……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情和一种简单纯粹的快乐。
“……你是不知道，我爸妈现在可唠叨了，天天念叨着让我跟你学习，说你从小就是学霸苗子！”林漾侧头看着周宴，眼神里带着真诚的钦佩，“你现在在市一中，还是在重点班吧？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行！”
学霸苗子？
周宴听着这个遥远的、几乎有些讽刺的评价，心底泛起一丝苦涩。在周围一群真正天才的光芒下，她那点中上的成绩，实在不值一提。她沉默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简短的“嗯”，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走着。林漾的热情像一团火，而她像一块冰，靠近了会融化，离远了又会被那份温暖吸引。
林漾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寡言，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他提到小时候的糗事，比如周宴如何帮他打架，如何带着他爬树掏鸟窝结果被外婆追着打……那些被周宴刻意遗忘的、带着泥土气息和阳光温度的童年片段，随着林漾生动的话语，一点点鲜活起来。
“……最记得那次，你妈……呃，王阿姨，摔了你外婆刚给你买的新碗，你气得跑出来，躲在我家柴火垛后面哭。”林漾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心疼，“我把我妈刚炸好的小酥肉全偷出来给你了，你还记得不？你一边哭一边吃，噎得直打嗝……”
周宴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那个画面清晰地撞进脑海——崭新的、画着小白兔的青花小碗被母亲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那是外婆攒了很久的钱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嘴唇跑出去，躲到柴火垛后面，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眼泪无声地汹涌。然后，那个胖乎乎的小身影出现了，笨拙地爬进来，把一包用油纸包着、还带着热气和肉香的小酥肉塞到她手里，结结巴巴地说：“周小宴，别……别哭了，吃……吃肉……”
那份温热酥脆的触感和油脂的香气，混合着柴火垛的干草气息，以及眼前林漾小心翼翼、带着心疼的目光……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周宴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装着委屈和温暖的角落。
一股强烈的酸涩瞬间冲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慌忙低下头，长发滑落遮住了脸，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用力到指节发白。她不能让林漾看到她的眼泪。她不想在这个承载着她童年最后一点温暖回忆的人面前，暴露此刻的狼狈和不堪。
“周小宴？”林漾察觉到她的异样，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紧张，他停下脚步，微微弯下腰，试图去看她的脸，“你……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周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把那股泪意压下去，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风……风吹到眼睛了。”
林漾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强装镇定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小胖子了。他能感觉到周宴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沉沉的压抑感，和她记忆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像个小太阳一样的“周小宴”判若两人。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他没有追问。他了解周宴的倔强。他只是伸出手，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笨拙却充满真诚的关切。
“小汤圆，”他唤着她的小名，声音放得很轻很柔，“有什么事，别一个人憋着。我……我回来了。”他顿了顿，像是在做出一个郑重的承诺，“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至少……可以请你吃小酥肉？管够的那种！”
这句带着少年稚气和真诚的话，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周宴辛苦筑起的堤防。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毫无征兆地滑落脸颊，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
她慌忙抬手擦掉，不敢再看林漾的眼睛，声音哽咽着：“……到家了。”
她指着前面那栋熟悉的、破旧的居民楼。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斑驳的墙面上，显得格外凄凉。
林漾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又看了看周宴苍白脆弱、强忍着泪意的侧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收回了拍在她肩上的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忍。
“那……你快回去吧。”林漾的声音低沉了许多，“明天学校见！我在3班，有事就来找我！”他用力挥了挥手，像是在给她打气。
周宴点了点头，没有再看他，逃也似的快步走进了那栋压抑的楼门洞。
林漾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门洞里，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夕阳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带着一丝凝重的气息。他微微皱起了眉，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阳光和重逢的喜悦，而是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忧虑和决心。
小汤圆……
他记忆里那个会发光、会打架、会保护他的小太阳，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冰冷的影子？
他回来了。
这一次，换他来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