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摔在冰冷地砖上的闷响，和王桂芬那穿透听筒的、歇斯底里的咒骂，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周宴的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意识仿佛被抽离，眼前是图书馆高高的、旋转着扭曲花纹的天花板，耳边是母亲那永无止境的、带着毁灭意味的咆哮——“退学”、“打工”、“给弟弟挣学费”……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周宴！周宴！”
“小汤圆！看着我！看着我！”
林漾和罗麥焦急的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林漾有力的手臂紧紧环抱着她，支撑着她不至于彻底瘫倒。罗麥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试图用疼痛唤醒她的神志。
地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还在顽强地震动着，王桂芬尖利的声音如同永不停止的噪音背景，在寂静的图书馆角落显得格外刺耳和荒诞。
“……废物！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连你弟弟都护不住！！”
“……老师说了！对方家长很横！我不管！你去给我解决！！”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去他们学校！！不然你就永远别回来了！！听见没有？！！”
那一声声“废物”、“没用”、“别回来了”，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周宴的神经上。她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退学！
打工！
给弟弟挣学费！
像一个永世不得超生的魔咒！
不！她不能退学！这是她唯一的出路！是她逃离这个家、逃离这片泥沼唯一的、渺茫的希望！她不能失去它！绝对不能！
一股求生的本能，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猛地从绝望的深渊里爆发出来！她不知道弟弟到底惹了什么麻烦，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但她知道，她必须去！她必须完成母亲的任务！否则，她的人生将彻底坠入无底深渊！
“放开我！”周宴猛地挣脱了林漾的怀抱和罗麥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依旧惨白如纸，但眼神却透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恐惧。她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眼睛里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周宴！你要去哪？到底怎么了？”罗麥被她吓到了，声音带着哭腔。
林漾看着周宴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绝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看到了地上那部还在震动的、屏幕碎裂的手机，瞬间明白了大半。他一步上前，再次抓住周宴冰凉的手腕，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小汤圆！别去！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周宴用力甩开他的手，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我自己去！你们别管！别管我！”她不能连累他们！她不知道弟弟惹了多大的麻烦，不能让林漾和罗麥卷入这场风暴！这是她必须独自面对的、来自家庭的审判！
她几乎是扑向地面，颤抖着捡起那部还在嗡嗡作响、屏幕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手机。王桂芬的咆哮还在继续，像魔音穿脑。周宴死死咬着下唇，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声音破碎而绝望地嘶喊：“……我去！我现在就去！！”喊完，她不等对方回应，猛地按掉了电话，仿佛掐断了连接地狱的绳索。
图书馆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周宴急促压抑的喘息声，和地上那滩未干的水痕，无声地见证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罗麥看着周宴失魂落魄、浑身颤抖的样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周宴……”
林漾的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他上前一步，再次挡在周宴面前，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周宴，听着！不管是什么事，你一个人解决不了！告诉我！我陪你！”
周宴抬起头，看着林漾那双盛满了担忧、焦急和绝对保护欲的眼睛，看着罗麥无声滑落的泪水……那汹涌的暖意几乎要将她融化，几乎要让她放下所有防备，将所有的委屈和绝望倾泻而出。可是……不行！母亲那“退学打工”的威胁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她不能冒险！她不能失去这唯一的希望！
“我……我自己可以……”她喃喃着，眼神空洞，绕过林漾，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图书馆外冲。她必须立刻赶到弟弟的学校！必须！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再次捕捉到了那个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的身影！
洛恒！
他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讨论，正收拾好那厚厚一沓的竞赛资料，准备离开。他步履从容，神色淡漠，仿佛刚才那场近在咫尺的风暴、那刺耳的咒骂、那崩溃的嘶喊、那碎裂的手机……都只是图书馆里一段微不足道的、令人厌烦的噪音插曲，连让他多停留一秒、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他正朝着门口的方向走来，与周宴几乎是迎面。
他看到了她。
看到了她惨白的脸，凌乱的头发，被水洇湿的裤脚，手里紧握着的那部屏幕碎裂、如同她此刻命运象征的手机。
也看到了挡在她身前、一脸焦急关切的林漾，和旁边默默流泪的罗麥。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这一切。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好奇，没有同情，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纯粹的、彻底的漠然。
像看一幅静止的、与他无关的背景板。
像看路边一颗被风雨打落的、无人在意的尘埃。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改变方向，就这样，带着他清冽的皂角香气，带着他骨子里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与她——与这个刚刚在他面前经历了人生最狼狈、最绝望时刻的女孩——擦肩而过。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施舍。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周宴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
她刚刚因为求生本能而爆发出的那点力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林漾焦急的呼唤，罗麥担忧的啜泣，图书馆里翻书的声音，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洛恒那擦肩而过的、冰冷漠然的侧影，和他手中那厚厚一沓、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遥不可及的竞赛资料。
那沓资料，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而他擦肩而过的漠然，像一把冰冷的利刃，精准地、彻底地斩断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名为“洛恒”的、虚幻的光。
光年之外的光，终究只是冰冷的星尘。
而她，连仰望的资格，都被这冰冷的漠然彻底剥夺。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空洞感瞬间吞噬了她。比刚才被母亲威胁退学时更甚！比被厉致诚勒索时更甚！比在图书馆打碎水杯时更甚！那是信仰崩塌的虚无，是存在被彻底否定的绝望！
“帮……帮帮我……”
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像濒死的小兽最后的呜咽，从周宴颤抖的唇间溢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向谁求救，是近在咫尺、满脸关切的林漾？还是那个已经走到门口、即将消失的清冷背影？
声音太轻，太破碎，瞬间就消散在图书馆沉闷的空气里。
林漾听到了！他猛地一震，急切地看向周宴：“小汤圆！你说什么？你要我帮你什么？你说！我一定帮！”
而门口，那个清冷挺拔的身影，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伸出手，推开了图书馆沉重的玻璃门。午后的阳光倾泻而入，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耀眼的光边，随即，他的身影便融入了门外明亮的光线中，消失不见。
没有回头。
没有停留。
甚至连一丝空气的波动都没有留下。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
周宴眼前彻底一黑，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被彻底抽空。她像一具失去所有提线的木偶，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后倒去，砸在图书馆冰冷光滑的地砖上。
“周宴！！”
林漾目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吼声，扑上去想要接住她，却只来得及抓住她滑落的衣角。
罗麥惊恐的尖叫划破了寂静。
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再次滑落，“啪”地一声，屏幕的裂痕似乎又扩大了一圈，彻底暗了下去，像她此刻沉入无边黑暗的意识。
图书馆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林漾抱着周宴瘫软的身体，发出压抑痛苦的嘶吼，和罗麥惊慌失措的哭泣声。
而门外，阳光灿烂。
那个名为洛恒的少年，早已走远，步履从容，走向属于他的、光明璀璨、秩序井然的世界。对身后图书馆角落里那场无声的、彻底的坠落，他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
光年之外的光，终究只是冰冷的星尘。
而她，连成为尘埃的资格，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漠然彻底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