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冰冷刺鼻的气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构成了周宴昏迷世界里唯一的感知。意识像是在冰冷黑暗的海底沉浮,耳边是模糊的、遥远的风暴呼啸声——母亲的咆哮、厉致诚的狞笑、玻璃碎裂的刺响、林漾愤怒的嘶吼……各种声音交织缠绕,如同鬼魅的低语,拉扯着她脆弱的神经,让她无法彻底沉入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海水似乎渐渐退去。沉重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刺眼的白光让她本能地眯起眼。模糊的视线里,是熟悉的、悬挂着的输液瓶,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注入她的血管。只是这一次,手背上覆盖着干净的纱布,不再有刺目的鲜血。
意识如同生锈的齿轮,缓慢地转动。昏迷前的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带着锋利的边缘,狠狠扎入脑海——KTV包厢迷离的灯光、厉致诚逼近的阴影、林漾如同天神般破门而入的怒吼、罗麥惊恐的哭喊……还有,那只被玻璃割破、染血的手……
她下意识地想动一下那只手,一阵钝痛立刻从掌心传来,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小汤圆!你醒了?!”
一个沙哑却带着巨大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张写满疲惫却难掩关切的脸庞占据了她的视野。是林漾。他栗色的短发有些凌乱,眼底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嘴角那标志性的小虎牙被紧抿的唇线取代,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鏖战。他小心翼翼地凑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后怕。
“感觉怎么样?手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林漾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他伸出手,想触碰她裹着纱布的手,又怕弄疼她,最终只是虚虚地拢着。
周宴的视线缓缓聚焦,看清了林漾眼中的血丝和下巴的胡茬。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是他……又一次,在她坠入深渊时,将她拉了回来。
“周宴!你吓死我们了!”罗麥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她趴在床边,圆圆的脸蛋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此刻正紧张又欣喜地看着她。“你昏迷了好久!医生说你是惊吓过度,加上失血和低血糖……你知不知道你流了好多血!”
周宴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不出声音。她只能微微动了动被林漾虚拢着的手,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深的愧疚。
“别说话,先喝水。”林漾立刻会意,拿起旁边早就准备好的温水杯,插好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
温润的水流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周宴小口啜吸着,冰凉的液体仿佛也滋润了她干涸的心田。她看着林漾专注而温柔的动作,看着罗麥担忧红肿的眼睛,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被守护的暖意交织着,让她冰冷的四肢百骸终于感受到一丝温度。
“厉致诚那个混蛋……”罗麥握紧了拳头,小脸因为愤怒而涨红,“林漾已经报警了!警察来了,把他们都带走了!还有KTV的人!林漾把他们都告了!诱骗、胁迫未成年!一个都跑不掉!”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解恨的痛快。
周宴的心猛地一紧。报警了?事情闹大了?那母亲……母亲知道了吗?五千块的赔偿……还有医院的账单……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看向病房门口,仿佛下一秒母亲那歇斯底里的身影就会破门而入。
“别怕。”林漾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放下水杯,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上,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警察那边我都处理好了,暂时不会通知你家里人。医院这边……”他顿了顿,眼神坚定,“费用你不用担心,我都付过了。”
付过了?
周宴的瞳孔微微放大。住院费、医药费……那对她来说是天文数字!她看向林漾,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无措的愧疚。“我……我……”
“不用你还。”林漾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一丝霸道,“小汤圆,我说过,我回来了。以前是你罩着我,现在,换我罩着你。这点钱算什么?你没事就好。”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怜惜和决心。
“对!周宴,你别想那么多!安心养伤!”罗麥也用力点头,抹了把眼泪,“林漾说得对!你安全最重要!那个厉致诚,活该被抓!”
朋友毫无保留的支持和守护,像温暖的潮水,暂时冲散了周宴心头的阴霾。她靠在枕头上,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掌心还隐隐作痛,但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她看着林漾和罗麥关切的脸庞,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冰冷绝望的世界里,她并非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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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外的走廊,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沉寂。
洛恒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步履从容地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主任办公室。他受物理竞赛导师所托,将一份重要的课题资料转交给在这里挂职的某位教授。
他神色淡漠,目光平视前方,对走廊两侧紧闭的病房门毫无兴趣。那些门后上演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与他规划清晰、目标明确的人生轨迹,如同平行线,永不相交。
经过一间普通病房门口时,虚掩的门缝里隐约传出了说话声。一个清朗中带着沙哑的男声,和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
“……小汤圆,你吓死我们了……”
“……安心养伤,别想那么多……”
“……费用不用担心……”
洛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这些模糊的对话片段,对他而言,如同背景噪音,不值得投入任何注意力。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向那扇门。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过门口时,病房门被从里面轻轻拉开了一些。一个微胖的女生(罗麥)探出身来,似乎是想去打开水,眼眶依旧红红的。
门开合的瞬间,洛恒的目光无意中掠过了病房内部。
病床上,躺着一个穿着宽大病号服、脸色苍白如纸的女生。她半靠着枕头,长发柔顺地披散着,更衬得那张小脸脆弱得惊人。她的一只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另一只手被一个坐在床边的、栗色短发的高大男生(林漾)紧紧握着。
男生正微微倾身,专注地看着床上的女生,眼神里的温柔和担忧几乎要溢出来。他低声说着什么,嘴角似乎还努力想扬起一个安抚的弧度。
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生……
是周宴。
洛恒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仅仅是一瞬间的凝滞,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
他看到了她毫无血色的脸,看到了她裹着纱布的手,看到了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脆弱和疲惫。也看到了那个紧紧握住她手的男生眼中,毫不掩饰的、浓烈的情感。
图书馆的混乱、街头母亲的辱骂拖拽、以及此刻病床上这脆弱如琉璃般的身影……这些破碎的画面,如同浮光掠影,在他极其高效和理性的思维里短暂串联。
她似乎总是处于麻烦的中心。脆弱,狼狈,被各种负面事件缠绕。像一株生长在阴暗角落、不断被风雨摧残的植物。
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疑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漾开微弱的涟漪。这个女生……到底生活在怎样一种混乱和困境之中?那个总是出现在她身边、此刻紧握着她的手的男生,又是谁?
然而,这丝涟漪转瞬即逝。
这与他何干?
她的脆弱,她的困境,她身边人的情感……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无序且低效的存在。
他的世界,是清晰的逻辑,是可控的变量,是物理定律的优美与和谐。她的世界,充满了不可控的混乱和无意义的情绪消耗。
洛恒的目光从病房内收回,没有在周宴苍白的脸上多停留一秒,也没有去看林漾那充满保护欲的眼神。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份深入骨髓的平静与漠然。
他抬步,继续向前走去。步履从容,没有丝毫犹豫或停留。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路过了一幅与己无关的、色调灰暗的静物画。
走廊的灯光在他挺拔清冷的背影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走向尽头的主任办公室,走向他秩序井然、目标明确的世界。将身后那间充满温情守护却也弥漫着无形压力的病房,连同病房里那个脆弱的身影,彻底抛在了冰冷的消毒水气味之中。
光年之外的光,依旧是冰冷的星尘。
而人间疾苦,不过是秩序世界边缘无关紧要的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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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周宴靠在枕头上,林漾小心翼翼地喂她喝着温热的粥。罗麥在一旁削着苹果,絮絮叨叨地说着学校里的小八卦,试图驱散病房里的沉重。
“对了,周宴,”罗麥削好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刚才……洛恒好像从门口路过了。”
周宴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粥的热气氤氲着她的视线。
“哦。”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路过了。
像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像一片无足轻重的云。
意料之中。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受失落或疼痛。掌心伤口的钝痛,母亲那五千块赔偿金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的沉重压力,以及厉致诚事件可能带来的后续麻烦……这些近在咫尺的、冰冷的现实,早已将她所有的情绪都挤压得麻木。
她安静地、小口小口地喝着林漾喂过来的粥。温热的食物滑入胃里,却无法温暖她心底那片被洛恒的漠然和家庭的重压反复冻结的荒原。
林漾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毫无波澜的反应,心头微微一沉。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罗麥提到“洛恒”时,周宴那一瞬间的僵硬。那个名字……似乎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或者说,代表着某种更深的伤痛?
他没有追问,只是将粥吹得更凉一些,动作更加轻柔小心。罗麥也识趣地不再提,转而说起别的话题。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然而,在这看似平和的表象下,巨大的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王桂芬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阴云,随时可能倾泻下毁灭性的暴雨。厉致诚被报警带走后的后续反应,也是一个未知的隐患。
周宴安静地躺着,看着天花板。掌心伤口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林漾和罗麥的守护是温暖的港湾,却无法阻挡那即将从深渊里席卷而来的、名为“家庭”的惊涛骇浪。
她闭上眼。
风暴来临前,是死一般的寂静。
而她,只能在这寂静中,等待着最终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