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寄遥在城外从天明等到天黑,他坐在宋恕己安排好的客栈里,迟迟等不来人,不由得有些心焦。
把玩茶碗的手越发焦躁,阁楼里的铜铃铛忽然想起来。官寄遥忙站起身,顺着窄窄的楼梯下去,便瞧见了昏暗中的三个人。
他一时瞧不清面前是什么样的光景,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也让他意识到,有人受伤了,伤的很重,
“搭把手。”
“来。”官寄遥弯下腰,将人背起来。
回了阁楼官寄遥才瞧清楚,江鹤引的衣裳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干涸的血粘连着衣服和伤处,瞧着有些触目惊心。
“我赶到时,金吾卫已经将相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宋逾明垂着眼,努力平复心绪,“江山尚未易主,安无意倒是先站了队。”
“风往哪儿吹向哪儿倒,我听先生说过,安家可不就是怎么起家的,家训如此。”官寄遥冷哼一声,摸出一个纸袋,纸袋里是几粒褐色的药丸。
他坐回桌案前,随手拿过茶盖,捻起了那几枚药丸。
“这是?”
“止血疗伤的,我习惯放些在身上。”官寄遥瞟一眼宋逾明,忽然抖了个机灵,“与你们这些少爷说不清楚。”
宋逾明听了这句调侃,方才还凝重的神情不由得松了下来,他拿过一个茶碗,将水满上,回身递给唐辞桉,笑说:“行,就你厉害,那这人交给你了?”
“那不成。”官寄遥将捻成粉末的药递给宋逾明,“接下来还真得让少爷亲自动手。等你们时我去城门口看了看,两类人,一类是守城卫,他们得了令,如今的上京只出不进,想来那是赵玉竹的令;另一类人则是在暗处,不用想都知道是赵乘风的人,等着抓这小丫头威胁安姐姐。所以啊,这里待不得,我索性带这丫头一路南下,去寻安姐姐。”
阁楼里为了透气留了一扇小窗,宋逾明眸光复杂地透过这道窗向下望去,城门口熙熙攘攘,一切如旧,依旧有一群老朽贩卖竹篮里的鸡蛋,有孩童在这片宽阔的城门前斗着鸡,只是城门边的商队马车比往日多了不少,想来都是受如今上京只出不进的令,不得不在此停车歇脚。
宋逾明收了目光,说:“皇上回来也有小半月了,待他醒后,不论是审问叛党还是处置璟王诏令都会直达中书,我会让客栈照看好江鹤引,之后便也得回去一遭。”
“朝局动荡,前朝狼子野心者不计其数,先生如今回朝应是暂代监国之责,赵松云经此一遭定是谁都不信了,你在中书反倒能第一时间洞察君心。”官寄遥顿了顿,而后接着说道,“时局特殊,也到了以职务之便谋私的时候了。”
官寄遥又一次停住,有些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宋逾明瞧出来了,他将手里碾碎的药撒在江鹤引身上,话语间有几分坦然:“道别的做作话便不必了,又不是谁要死了,以后见不着了。”
官寄遥笑了:“也对,这上京的烂摊子便交给你了。”
说罢转头对唐辞桉说:“走吧,我们逍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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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竹出宫去了。
送晚膳的一行宫女端着菜肴走到华明珠身侧叫了两句娘娘。
华明珠平了平心绪,向里间去。
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正好对上赵松云幽邃的眼。
华明珠又惊又喜,她快步到赵松云身前跪下身,跟着进来送膳食的宫女也跟着跪下,恭敬地问安。
赵松云轻轻颔首,示意华明珠起身。
“皇上醒了怎么也没传唤人?”华明珠熟稔地给赵松云披上外衫。
“刚醒,还没来得及传唤,你便进来了。”赵松云咳嗽了两声,转而对那些布菜的宫女说,“都下去吧。”
华明珠给赵松云盛着鸡汤:“皇上睡了这许多日,也不知道御膳房的人有没有因此怠慢,皇上尝尝,这汤不醇,臣妾便治了他们的罪。”
赵松云喝了口汤,眉头舒开了,说:“他们有几个脑袋,能有这么大胆。这汤不错。”
“皇上才醒,身上可有什么不适的?晚些再让御医来瞧瞧。”
赵松云轻轻点头,又道:“朕昏睡的这些日子,宣德侯来过么?”
华明珠像是没料到赵松云会先问这个,愣了一瞬,便答:“侯爷心念龙体,这段时日日日都来。”
“既如此。”赵松云放下碗,“便传他入宫吧。”
帝王高高地坐在龙椅上,一手扶额,身上披着的明黄色的大氅似有千斤,压得他眉心微蹙,怎么揉也揉不开。
分明还年轻的脸上却隐隐瞧得见他祖辈的影子,独属于仁德帝的狠厉和阴鸷从这位年轻的帝王身上溢出来。
宋恕己在赵松云面前跪身。
“你已辞官多年 ,过惯了逍遥日子,如今朕却深夜召你前来,对不住宋老了。”
宫人端了椅子上来,宋恕己顺势坐下,他掸了掸衣袖上的灰,说:“时局特殊啊,否则老臣过惯了清闲日子,便是皇上下诏,老臣也未必愿意走出那一隅之地。”
听了这句颇为冒犯的进言,赵松云非但不恼,反而笑道:“宋老一如既往,想什么便说什么。”
宋恕己轻笑:“活到这把年岁,许多东西都不怕了,虽然话不中听但好歹是免了欺君之嫌。”
“既如此,朕便也开门见山了。”赵松云半靠手枕的身子直了起来,“朕昏睡的这几日,是宋老稳了这前朝吧。”
“朝中大臣如今分了三派,有的真心希望龙体无恙,早日还朝;有的则是觉着国不可一日无主,请璟王暂代治国之责;还有极少数的大臣,没什么野心,只顺势而为。”
“朕方才差点以为,宋老已经将这朝中的官话忘得一干二净了,眼下看来,当年风采依旧啊。”赵松云面带笑意,他舒了口气,接着说,“所谓的顺势而为不过就是趋炎附势又无德无才者的明哲保身之举,他们不在意朕的死活亦不在意邶朝兴衰,宋老所谓的没有野心,不过是既不忠君也不忠国只忠自己;至于璟王党,背地里怕是支持璟王谋逆的乱党。”
宋恕己没否认,只感叹说:“朝堂中的党争还是一如既往。”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赵松云转眼看宋恕己,眼中的寒意不达眼底,“宋老说一如既往,那朕若是和祖辈一样,眼里容不得唐家,让唐陌留的这棵独苗去死,宋老会和当年一般为朕清君侧吗?”
宋恕己的拳不自觉收紧,他面色无虞:“江山姓赵,老臣既说了一如既往,那自然一切如旧。”
赵松云没说话,他盯着宋恕己半晌,终于打破这诡异的沉静:“南苑里头唐祈醉豁出了命护朕出来,你说这究竟是她的忠君之心还是她希望朕念着她的恩情翻查唐家旧案。”
“若老臣替她辩护,皇上会觉得老臣是偏私吧。”
赵松云没回,只盯着宋恕己,宋恕己从那双眼眸里,似乎瞧见与当年仁德帝判定唐陌谋逆一般无二的情绪。
“既如此,”宋恕己又跪下身,“皇上自有圣心决断,何苦为难老臣?”
赵松云嗤笑一声,面上阴鸷的神情也松了下去,他抬抬手:“宋老快起来,朕说着玩的。南苑确是唐祈醉护朕出来,不论她有无忠君之心,她确实没有叛乱之行,朕不会为难她。”
赵松云瞧着宋恕己,这位老臣的眼里没有坚毅和决绝,就算宋恕己有私心,可他当年没有动兵救唐陌,那么今时今日他便也不会救唐祈醉。
“抓到的乱党还在审么?”赵松云又问。
“集大理寺与御史台之力在审。”
“审出什么了?”
“口供一致,皆说是璟王指使。”宋恕己的眉头拧成个“川”字,“不过大理寺楚大人觉着此事尚有疑点,还需要再审。”
“他既觉得此案有疑,那便让他接着审,审个痛快,”赵松云站起身,“传朕口谕,璟王有谋逆之嫌,废黜王位,替朕去看守曲洲,无诏不得回京。”
赵松云允许楚怀远继续审,那便是决心要将和此事有牵连的人统统扯出来斩草除根,他相信楚怀远说的“尚有疑点”,可他不愿意相信赵云旗,不管此案结果如何,赵云旗都是他不得不除的威胁。
宋恕己从政和殿里出来,他仰头望已经黑严实了的天。
赵松云比当年的仁德帝更有魄力,也更狠心,两年前他能为皇位杀了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今日也能为皇权处置自己从小长大的弟弟。
多年前仁德帝也如今日这般,在政和殿内问宋恕己“爱卿觉得唐陌可有叛国之心?”那时宋恕己答错了,他据理力争,跪在政和殿前磕头求仁德帝相信唐陌,可有无谋逆之心根本不重要,在帝王心里权势滔天与结党营私才更该死。
宋恕己当年满腔热血,觉得自己这样做便能逼仁德帝将此事查个分明,可当年被称为天纵之才的丞相帝师算错了,这样做反倒彻底给唐陌锤上了结党营私的罪。
所幸,所幸多年前的错误没有重演,今日他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