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四婆娘一早开门看见元灼那张脸时,下意识翻了个白眼,她张开嘴,不经思考就能按篇章蹦出来的骂词儿却冷不丁在二两纹银上栽了老大一跟头。
一通一堵,她不得不咳嗽两声,缓出口气,双手抱胸斜睨着元灼手心里的银子:“哟,怎么着?以为你上门送钱来了,就什么事都没有啦?”
“这是赔给刘老四的药钱。”
“哼。”刘老四婆娘剜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从她手心抓过银两,“看什么看?这是县令老爷要你们赔的,我该收。我当家的还在床上躺着呢,一家子多少口人啊,都指着吃饭穿衣,当家的一躺下,叫我一个人忙活,我还嫌二两少了。”
元灼神色淡淡,等她说完,还是问出一句:“刘老四他什么时候来道歉?”
“你这个挨千刀的小娘皮……”
“我家里人,都死了。”不等这婆娘发作,元灼便截断话头,径自道:“北边的蛮贼把他们都杀光了,有割了脑袋的,有捅破肚子流了一地肠子的,还有浑身上下给划了几十刀的,全死了,只有我和我弟弟逃出来。”
刘老四的婆娘突然骂不出声来,咽了两口口水,挪开视线,“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关、关我什么事……”
“莫北的将士杀光了蛮贼,没有他们,我和我弟活不下来。如果刘老四不在我弟弟面前说他们的坏话,我弟弟不会打他。他打人有错,已经付出代价,可刘老四也该向他道歉。”
“不就说了几句话吗,你非死赖着不放讨嫌呐?”
“拳头把你丈夫打吐血是伤,你丈夫恶语伤人就不算伤?这没有道理。”
“我管什么破篓子道理,县令都判了,就是你姐弟俩的错!”
元灼安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那么我要状告刘老四。”
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可置信地大叫:“什么?!”
……
大周朝商贸繁荣,利益来往众多,故有“健讼”之风,百姓去书铺请先生写状投陈,凡由书铺写就并审核的状纸递到县衙,必能引起县令的重视。多数讼案,往往与田宅买卖、家产继承或婚姻债负有关。
元灼这种以言诉人的讼案,鲜见先例。
站在书铺人来人往的书铺外,她想到狱中的阿阑。
这几年,日子过得浑噩,窝在那座几近避世的竹林小院里,快要忘记自己的来处。阿阑比她小好几岁,不得不快速成长,做主打理着一切琐碎杂事,细心周至,浑如小管家。
在这样的妥帖里,元灼逐渐变得钝了,她甚至像个蚕蛹,把自己裹起来,不问世事。
很长一段时间,竟有岁月静好的错觉。
那些血肉模糊、尸横遍野的过去仿佛存在于别人的人生里……直至真真切切听到车夫的转述,听到阿阑打人的缘由。
方觉如梦初醒的惊痛。
她哪有懦弱的资格?
阿阑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尚有如此坚定心性,一腔血勇,为莫北将士争一口气,争一分公道,她又以何颜面龟缩于世?
元灼定定望着书铺良久,终是没有莽撞地走进去。
摸了把荷包里的碎银两,慢慢转身,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回忆起这几年她避如蛇蝎的记忆。阿阑总以为她“犯病”是当年受刺激过甚,故而平日格外谨慎,一切能使她想起旧事的言辞、物事都藏得严严实实。
元灼“感念”他的苦心,就坡下驴地配合,真把自己当个普通农家姑娘看,如今想来,她不过是给自己的软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面具罢了。
戴惯了面具的人,终究缺少几分直面的胆色。
往后,不该继续这样。
她这一条残命,不只属于她自己。
走去酒庄的路上,元灼始终紧抿双唇默默思考——让书铺先生写讼状其实很简单,找个颇具名望的“中间人”就好了。
比如……石洞书院的吴山长。
翰林学士辞官无非两种情况,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或者不愿同流合污的耿介清流。
吴山长尚不知道是哪种。
桃阳村那个姓陆的秀才,有事没事就凑前来叨叨小报消息,元灼虽没搭理过他,可他说的那些话却一多半都听进耳朵。
小报写的内容多是朝廷邸报的“演义”,官方邸报由都进奏院发出,数量有限,传递途径更是狭窄,只在各级府部院司之间传阅。因此,普通读书人若要窥探国事动向,就得使门道,小报便是觑着这夹缝中的“商机”产生的。
一些官员家中的食客、幕僚或近身服侍的小厮,听几嘴老爷们的交谈议论,将一些小道消息传递出来,小报就专门记载这些真实性极为有限的内容。
总归,聊胜于无。
可以确定真实性的消息是:这几年朝堂上的党争趋于和缓了。
塍平之战后,皇帝罕见地与太后同一步调,发作了一批尸位素餐的“冗官”,把二十多个只拿钱不办事的京官给撸了下来,贬谪的贬谪,罢官的罢官,最严重的甚至抄家灭族。
这其中,既有皇帝的人,亦有太后的人。
民间因此有传言说,太后这是终于与皇帝和解了。
那二位明争暗斗几十年,虽说不是亲生母子,到底也有些母子情分在。
元灼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言论,如今想起,只有冷笑。
那可是皇位,手握天下人生杀大权,执掌整个大周朝的命脉、财富与未来,何等的利益与荣耀……和解?鬼迷心窍了才和解。
处于最高权力中心的那二位意见统一,唯有一种可能:他们在某件事上有共同的获利。
心念至此,元灼停下脚步,缓了好一阵,才压住胃里泛起的恶心,再度迈开脚步时,她白皙面容上的五官跟冰冻似的,越发衬得人没有血气,一副行尸模样。
直到在钱员外家的花厅里坐下,喝上一口温热的茶水后,元灼惨白的脸上才微微显出一点红润。
柳维钧,字长青,燕国公府的大公子,嗜酒,乐善好施。
元灼盘算得清楚,比起伸张公义,柳长青更适合做个散财童子。
论钱,他可以白送给陌生人几百两,若论理,他恐怕要退避三舍。
燕国公府在上京的地位很微妙,柳长青心中未必没有抱负,可在权力的漩涡中,有时候拥有抱负反倒怀璧其罪,招揽祸端。
讼案的事,他即便有心,亦无力出手帮忙,找他不合适。
元灼在花厅坐了两盏茶光景,一个头戴珠花的女使脚步匆匆来道,语调沉稳,饱含歉意:“姑娘受累再多等会,我家公子……有些粗漏,正在找姑娘留下的借据。”
啧,柳长青还是那个柳长青啊。
元灼哑了一瞬,飞快表示理解:“贵人事繁,公子不过半路偶遇便能为我伸出援手,我已感激不尽。烦请转告公子,若实在找不到,写一张收据也是一样的。”
女使听了面露笑容,对她行了一礼:“奴这便去转告,姑娘稍等。”
片刻后,柳长青略微烦躁的声音遥遥传来:“分明收好了,怎会找不见?我不过离开一日,就丢东西。你叫流云再去表哥房里找一找,许是夹在书里……”
花厅里,端起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声音越来越近,“叫个人来伺候笔墨,我先写一张收据,不好叫人再等。”
接着,柳长青大迈步跨进花厅时,满脸愕然,直到端着笔墨的小厮前来,他指了指空荡荡的花厅:“人呢?”
四方小桌上摆了一壶茶与一只杯,淡淡润润的青瓷,娟秀地立在那里,将桌面上洒出来的狼藉茶水衬得格格不入。
玫瑰椅上落了个小荷包,流云上前捡了,打开一看:“公子,三两银。”
柳长青叹道:“是我失礼了。找不到借据,还让人在这苦等,罢了,银钱收起来吧。”
花厅外,丰神俊逸的男人踱着缓慢的步子走近,幽深的眸光落在室内桌上散落的茶水里,默然看了许久,他平淡无波道:“一借一还,已经清偿。想来那位姑娘信任你,怎的,是旧识?”
柳长青茫然,“我不曾见过她。若是我的旧识里有这样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年轻的姑娘,我怎会没印象?哎,走了就走了吧,我只是觉得她有几分执拗的认真,三两纹银,有借有还,不贪小,言有信,不错。”
男人淡漠地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道:“头发花白么。”
“嗯,的确,有些不同。”柳长青偷偷扫了他几眼,轻咳一声,道:“我猜,这姑娘……或许是莫北军士的家眷,应当、应当读过书,字写得尚可。”
男人还是那副不甚在意的样子,闻言,脸色不变,“如此,事既已了,那便不必再大张旗鼓找一张借据。”说完,径自转身离开。
“哎,表哥……”
跑了一趟空的谢公子慢步走回自己的厢房,双脚堪堪在房内站定,强忍着的情绪便排山倒海,额头沁出冷汗,他面白如纸,连着两口深呼吸,依然没能压抑住喉头涌上来的腥甜——
呕出一口血。
跟随而来的云肃面色大变,“公子!”连忙上前查看,“属下去请郎中。”
谢公子坐在矮凳上,虚靠着桌沿,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个白色的身影——
他看见了。
穿着粗麻衣裳,盘着低髻,从头到脚素净得像戴孝,连包头巾都用素色的麻,几乎是看到她模样的瞬间,他便看懂了她那一身装扮和她的……花白头发。
她不愿意见他。
隔着一进院落的距离,他也判断得出,花厅里的姑娘是听到“表哥”两字后仓皇而走的,敏捷,利落,果断,毫不留恋地自侧边回廊避进偏厅。
也是在眼角余光扫到她的刹那,他便做出成全的决定:站在柳长青身边,不关切,不在意,不上心……
如此,她便安心了吧。
云肃带郎中来到时,谢公子看起来已经像个没事人,他好像突然又回到那种厌世的状态里,顺从地让郎中把脉,眼神冷漠,一言不发。
有些事,心乱时难以察觉,心静了,便澄明若镜——
她还活着,若真是想见他,何至于几年来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