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并显是今早过身的。
咳疾顽劣,久病缠身,家中亦没有银子给他治病,久而久之拖着便已撑不下去。
门外的女子站定许久,也未敲开那扇门。
苏娪抬头微眯着眼,望向那一层层乌云掩盖住的太阳,还未至晌午便如夜幕灰暗的,一整片压了下来。
这时,从里屋缓缓走出一位身着素衣的妇人,她的身形高挑纤瘦,薄薄地一片,头上的发髻只一根木簪固定,松散下来的青丝任风凌乱,眉眼间的悲伤几乎占满了她所有情绪。
想必她便是柳芸了。
她的目光本已经注意到了苏娪二人,可在那一瞥之际,双眸下悲凉的冷意并没有多么在乎。
他们究竟遭遇了多少冷眼与不公才会对其他人表现出这等的熟视无睹。
苏娪站定片刻,见她就要进屋时,主动走上前去。
结果还未等她开口,柳芸冷睨她一眼,警惕道:“你们为何来此?”
“本是登门拜访,却未料到……”苏娪直言道。
柳芸似是不相信她说的话,双手交叠在前,谨慎地紧了紧。
她大抵也想通过细枝末节去猜出苏娪是一个怎样的人,眼前那一双清澈地眸子甚是真诚,那颗表现得僵硬地心终于软了下来。
“若你诚心便随我进来吧。”
在进门前,苏娪仔细查看了一番随身之物并无艳丽时才跨过了那道门限。
这一方小院不过两间屋,一眼望去无疑简陋,却被归置得仅仅有条,很是整洁。
无人来吊唁亡者,柳氏自是未曾在意,寻了日子葬去,让他能早日入土为安。
墓碑前,柳氏道尽这几日堵在心口的话,只是远远望着,映入眼帘的悲景实在寂寥。
落叶片片坠下,散开一地。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柳氏艰难起身悄然抹了眼泪,嘴角挂着勉强笑意走向苏娪。
“这两日多谢二位陪我劳身伤神……”
李并显的突然离去,始料未及。原以为柳氏会因此郁郁寡欢数日,可她当下便振作起来,目光坚定。
“夫君生前最是在意这些竹制品,他死后我定是要延续的。”
苏娪内心惊喜,与她对坐堂前聊了许久。
很快,二人便已进行下一步,这鹤县天时地利人和,定是少了很多困境。
“若他能与你早日见面,定会欣喜万分。”或许是出于惋惜和嗟叹不公,柳氏的眼角含泪,逐渐湿润开来。
这竹编手艺,她已经能够娴熟上手,从她的含蓄口吻中能够听出丈夫的技艺远高于她。
有了柳氏的加入,这以后也方便得多。
再过几日便可启程回都城。
先她一步离开鹤县的魏玄溟此时已经抵达。
他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传话的宫人带出的总是相同的一句话:“在此候着,还未传召。”
魏玄溟并没有去在意他口吻里的鄙夷和居高临下的模样,大抵是心里早已最好了准备去面对。
夜色逼近,浓郁地压迫感在逐步袭来,他从午时一直跪到酉时,半步未曾移开过。膝盖上微微地刺痛感并未让他变了脸色,坚毅地目光始终积聚在陈浺的宫门。
骤然间,头顶的黑雾突然压下,那一颗颗如豆大地雨滴顷刻便掉落下来,在魏玄溟的脸上溅起水花,不过一会儿功夫,深灰色外衣浸湿重重地压着他的身体。
雨势渐大,方才传话的宫人撑着伞再次走向他,靠近时,伞并未倾斜向他,反而是相隔甚远,不像是避嫌,更像是避开什么污秽一般,满眼鄙薄。
魏玄溟早已习以为常,在这里趋炎附势甚是寻常,失势好比炼狱。
“请吧。”宫人嗓音尖锐,垂眼斜看向他,“去见主上之前,还是先去内室换下湿衣,小心脏了宫殿。”
魏玄溟没多问只是照做,跟着宫人绕过重重院墙来到一处凄清之地。他谨慎地望向四周,树影动得不合常理。
见他如此小心翼翼,宫人不耐烦地再次催促,尽管心中生疑,他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快速更完衣后,便是去见陈翀。
今日他在宫门外跪上的那几个时辰就是被故意安排的。
“让你提着王梁之的人头来见,你还敢空手而归?”陈翀掩埋着怒气质问道。
魏玄溟半跪低下头,冷静应对:“是我太轻敌,让他给逃了。”
“是吗?”陈翀明显不相信,“还有人能在你的剑下活着离开的?”
他的冷言试探让气氛陷入死寂,魏玄溟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再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说再多也不过是掩饰而已。
陈翀大抵不想与他浪费时间,叫人将他带了下去。
他的意思可不是就此放过魏玄溟,而是让他去地牢领罚。
从前他来这里是审犯人,如今他却是以犯人的身份进去。
这牢房七十二道刑法,道道触目惊心,磨人心志。
“魏大人,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一会儿若是下手重些,莫可怨我们。”
“什么大人,主上已废了他暗卫统领的官位,你们这些人还怕他报复不成?”
魏玄溟停下脚步愣住片刻,他竟被革职处理,看来对他的信任已然出现裂痕。
被狱卒绑上动弹不得,只见一人从黑木屏风后走出。此人对着他促狭一笑,在他面前坐下。
魏玄溟狐疑地皱眉,今人费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放肆!”宫人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你竟敢对主上钦定的暗卫统领不敬,来呀,给我狠狠地打。”
狱卒得令后,迟疑着上前,握着鞭子的右手颤抖不停。他深知魏玄溟睚眦必报,若今日手下不留情,日后保不齐走错一步就会死在他手上。
宫人使劲踹了他一脚,狱卒这才挥出鞭子。
破开衣服,在一层层剥开血肉,不过这一下,便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萧风是从最底层爬到了统领位置,可想而知其中使了多少龌龊肮脏的手段。当初他非要进这暗卫营,魏玄溟瞧他年纪尚小,不愿看到他手上沾满血腥。
可如今短短三年,他一步一步稳稳走到了陈翀的面前。
“别用这么惊讶地眼神看着我,这个位置一直是能者居上,如今你没这能力可别怨我。”萧风暗讽道。
魏玄溟只是冷笑,没有与其多说话。
宫人和狱卒就行退离后,萧风看向魏玄溟的目光愈发狠厉,恨不得就此将他折磨致死。
这地牢常年阴冷潮湿,暗无天日。关押在这里的人都是犯了重罪的和死刑犯。
萧风最是擅长利用这刑具,他毫不留情地一个又一个用在魏玄溟的身上。换做其他人,早就嘶吼大喊,叫声凄厉,可他却只是咬牙强忍着。
“你向我求饶,便可免去皮肉之苦。”萧风一个动刑之人都有些不耐烦,更何况承受的人。
魏玄溟依旧一声不吭。
将才换的新衣,现下已千疮百孔,能看到里面的血肉。
“如何了,他有没有折下傲骨痛苦求饶?”
大殿之上,响起一片爽朗笑声,陈翀微微张口,身侧的美人便送上一颗葡萄。
“回主上,没有。”
陈翀挥手甩开袖子,玩味地勾起嘴角,问:“是不是手下留情了?”
下面的人立马惊恐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君侯之心喜怒无常,不可妄加揣度,稍不注意便是生死之间。
“怎么,孤的一句话就让各位吓破了胆子,这让人瞧见,岂不是把我陷入了暴君的境地?”陈翀虽是笑着,但那语气却极具压迫力。
“臣不敢!”
众人退下后,陈翀吩咐宫人去地牢送句话。
此时的魏玄溟已几乎要晕厥过去,只残存着一丝意识,他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好地方。
毋庸置疑,萧风的作为就是在公报私仇,以德报怨。
他以为当初魏玄溟不让他进入暗卫营是在故意刁难他,看不起他,打压他。
“住手——”此时前来的宫人已经不是方才那位,他大声喝住了萧风的行为,并眼神警示,“主上让你来不是要他命的。”
闻言,萧风快速扔掉了手中的刑具,并命人将魏玄溟放下来。
在他耳边轻声提醒道:“主上的意思只是小小惩戒你一下,是这萧大人不知轻重,存了私心。”
萧风眉尾一挑,这是要把所有责任全都推卸在他的身上。
“你在胡说什么,我若不是得了授意怎会如此……”
“嗯?”宫人狠狠瞪向他,警告道,“仔细你这嘴巴,说错了话可是要被割舌头的。”
萧风再不敢多言。
紧接着宫人又换了一副嘴脸,僵笑着对魏玄溟道:“这暗卫营的统领,你知道该怎么拿回来吧?”
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支撑他时霎然间因为这一句话睁大了眼睛,双眼里的红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球。
他知道,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的了。
宫人见状,满意地就行离开。
他吩咐了二人送他出这地牢,出来时,萧风已不知去了哪里。
从这里到宫门,再至府邸,有很长一段路程,主上还真不在意他会不会就此倒下,变成一具尸体。
魏玄溟拖着沉重地身体,艰难地迈步朝着宫门的方向走。
说实话,回来前还真没想到自己会捡回一条命,他深知陈翀多疑加之手段阴狠,不残废大概也活不了多久。
宫内深似海,这里的每一道墙每一砖瓦,一草一木都可能困住别人。
魏玄溟不知有走了多久,脚下每迈出的一步全凭意志。
“这位大人,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我,我再待满一年便可出宫。”
“求求您了……”
这叫声尖锐且低喘哀求,好似在拼命抵抗。
“连你也瞧不起我。”开口之人因不满扇了面前女子一耳光,试图让她安静下来,“其他贱婢都愿意,偏偏你不肯,真把自己当贞洁烈女了。”
看来他在这宫中不止强迫过一个人。
魏玄溟察觉到动静,闻声而去。在一院墙石墩旁,萧风正在强迫面前的宫女行男女之事。
“萧风……”他强撑着嘶吼,打断了萧风的动作。
萧风停下手上的动作,发怒道:“你少管闲事。”
可在他话音刚落下之时,魏玄溟的剑便已架在了萧风的脖颈处。
“你快走。”魏玄溟对着已经吓愣住的宫女道。
那宫女的身体都还是僵的,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仓惶离去。
即便是面对着魏玄溟的剑,但从萧风的神情来看,一副坦然自若、胸有成竹地安然感。
他以为,受了如此重的伤也不能拿他怎样。
“这不是一次两次了?”魏玄溟开口质问。
萧风很是不悦他如今的做事风格:“那又如何,她们身份低微,能和我享片刻春宵岂不比那些粗鄙之人强。”
“你如此逼迫她们,可曾考虑过后果?”魏玄溟的剑靠着萧风的血肉进了一寸,手中的力道未减少半分。
萧风不惧,站起来与他对峙。
“跳井的跳井,自缢的自缢……”他一边说着一边挡开他的剑。
二人瞬间打了起来,体力不支地魏玄溟起初占下风,在一招一式之间,魏玄溟早已看透,抓到机会便将那柄剑刺入了萧风的胸膛。
“你不会杀我的……”
“你这么笃定吗?”魏玄溟冷笑,提醒道,“暗卫营的统领可不是这么好当的,杀了你,属于我的身份就又回来了。”
魏玄溟哪怕是受了重伤也能杀了萧风。
看着渐渐捣倒下去的萧风,魏玄溟的身体也跟着倒下。
深夜,雨丝化作风,逐渐散去,只留下一眼望过去的黑暗。
四四方方的房屋里,在靠着墙角的木床上,睡在里面的满满正香,像是做了一个美梦,她的樱桃小唇紧抿着又弹开,仿佛还带着笑意。
然而,睡在外侧的苏娪却大所不同。
不知何时,她额头上的细汗变成了豆大的水珠,正在一点一点浸湿着她的青丝。
柳叶眉下的长睫正不安地乱跳,她的表情似乎很痛苦,全身紧绷得如同一根弦。
“不要,不要……”
突然,苏娪的嘴唇翕动,不断嘤咛出这两个相同的词。
她究竟梦到了什么,会让她如此害怕。
可这梦境并没有让她就此苏醒过来,反倒是加剧了痛苦。
周围的任何声音皆在此刻化作一摊泥,被封住了一般。
她无比痛苦地被困在了噩梦中,就好像此时此刻魏玄溟所经历的。
二人的痛感相连。
这便是感同身受吗?
可他的伤却是真真切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