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签完离婚协议。
蒋维则为怀好音留下这座私人山庄与一张未知数额的银行卡。
仿若飓风过境,什么都慢一拍的好音意识一直游历在状况之外,山庄内,属于蒋维则的私人物品——昂贵的各式西装、林林总总的生活用品、以及带有深刻的“蒋维则”烙印的书籍与艺术品,一直全然无缺的摆放在别墅中。从他说出离婚这件事情后,再没踏足过山庄,也没派人来取过。
所以,好音心中填满不真实感,直觉这是一场骗局,好骗她犯错,才有借口惩罚她。
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蒋维则三个字,笔走龙蛇,凌然有力,高高居于上方。
怀好音拔开笔盖,神游似的默读完十页厚的协议书,然后安静地在下方,一笔一划写上自己的名字。
周秘书收走协议书,脸上是一成不变的温和笑容,“好了,希望怀小姐以后得偿所愿,一生幸福。”
“哦,谢谢你。”
“怀小姐还是这么有趣。”
周秘书离开后,好音马上爬上二楼,扑在软床上,连脚下的棉拖都没来得及脱下,过了许久,窗外日光暗沉下来,她慢慢坐了起来,脱下鞋,上床盖好被子,蒋维则睡得那一边,床头柜还放着读了一半的全英书。
她伸长胳膊把书拿过来,翻到第一页,慢慢读起来,读到第七页,书从怀中翻落下去,她就这样睡着了。
等她猛然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昏黑,只有一片如水的月光从阳台漫了进来,地面如铺了一层银霜。
好音忽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很想现在就收拾行李回家,躺在自己的卧室里,或许不会这样恐慌,像个犯了天大错误的小孩,浑身发抖,紧紧拢住被子,连哭都不敢大声,在被子中偷偷啜泣。
直到一个星期后,怀好音终于从这场天翻地覆的巨变中回过神。
张翙每天都要过来一趟,陪她聊聊天,说得都是日常中的琐事,好音总是很认真地听着,然后真诚的给出反馈,有时候,张翙觉得,好音的迟钝也许是一件“对别人残忍,对自己幸运”的金手指,无论受到多大的伤害与冲击,慢慢吞吞的接受,等意识到那天,悲痛早已过去很久很久了。
很多时候,张翙会觉得自己不是在安慰好音,而是好音在不动声色地疗愈她。
好音安静地听她说话,像一个永远不会把别人秘密说出去的神奇树洞,使她在浮躁纷扰的生活中,偶尔探出头获得的片刻宁静安宁。
好音的迟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吓傻了,先是想到怀氏集团该怎么办,会不会被她牵累,遭到蒋维则的报复,继而后知后觉,自己获得了魂牵梦萦的自由,很奇怪的感觉,一个一直被束缚的人,获得自由时,还会习惯性自己束缚自己一段时间,不过,无论如何,好音在学着过渡了。
给家中打了个电话,怀家早就收到蒋维则那边的通知,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婚姻不会持续太久,所以除了有些可惜,没有给她太大压力,安慰了几句,又告诉她,蒋维则承诺过这次离婚不会收回蒋氏集团对怀氏的帮扶资金。
之后,怀好音渐渐又有了精神,这座山庄别墅她决定交给一家瑞士私人银行挂牌售卖,她不喜欢这里,太空太大,像是一座奢华的囚牢。
她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回到怀家老宅。
到家得时候是下午,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她穿着厚厚的羽绒衣,围着靛蓝色刺绣羊绒围巾,手里拖了个白色行李箱,司机帮她从后备箱提出来时,侧目看向怀家老宅华贵的中式庭院,不住问她是这家的什么人。
好音笑笑,“家人。”
没有打电话告诉怀盛宣和段嘉仪,她来的有些突然,陈姨在门口看见她时,露出惊讶的表情,看见她走过来,支支吾吾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小赵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箱,搬进屋中。
好音笑眯眯与陈姨打完招呼,推开沉香木雕门,走进正厅。
原来里面有场聚会,没看见怀盛宣和段嘉仪,都是些年轻男女,在客厅叫叫嚷嚷,笑声与礼花齐飞,香槟与美食一色,见到突然闯进来的好音,人传人似的停下动作,转头看向她。
好音不知道这是谁举办的party,礼貌地笑笑,打了个简单的招呼,她一回家便感觉有些累,也不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狂欢,于是没有久待,穿过人声鼎沸的正厅来到后院,耳边顿时安静下来,再经过一座水桥,就是怀家的起居室。
她的卧室在三楼。
推开后,发现房间中的陈设与家具已经截然不同,疑惑地退出去,左右看了一番,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这时陈姨急忙走了过来,脸带难言之隐,道:“好音小姐,你的房间,夫人给移到二楼了。”
“啊,”好音微微惊讶了一下,“那这间房是谁在住呀?”
“是……”陈姨心里不忍心对一向脾气柔和的好音说出名字,吞吞吐吐道:“是新来的一位小姐,等怀董和夫人回来后,让他们亲口跟你说吧。”
看陈姨为难的样子,好音不再多问,既然今晚爸妈会告诉她,那她等等好了,不过想来外厅的party也是新来的那位小姐组织的吧,看来和她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呀。
“爸爸妈妈去哪了?”好音与陈姨下了二楼。
“怀董与夫人昨日飞去港城,去做什么,我也不清楚,只说今晚会回来。”
“哦。”
“好音小姐,听夫人说你与蒋总离婚了,不要太伤心,好音小姐这么漂亮又善良,一定会找到合适的对象。”
陈姨在好音小时候就一直照顾她,好音懂事又安静,从不给她添麻烦,加之在她来后,知道好音小姐曾发生不幸的事情,心中十分疼惜怜爱她。
“陈姨——”好音露出温暖舒软的笑容,“我没有事的,你知道我这个人很迟钝,好多情绪都意识不到,这种时候,也算一件好事吧。”
“唉。”陈姨瞧她脸色惨白,眼眶下还泛着淡青,知道她这些日子肯定不好过,叹了声气,想到今晚她要面对的事,心中更加难受。
到了房间,陈姨站在门口,问她: “好音小姐,饿不饿,给你做最爱吃的松露豆花鸡好不好?”
“好,谢谢陈姨。”
好音的行李箱已经放在了床边,她放到箱子,收拾自己的衣服。
“好音小姐,我来就行,你放这里。”
陈姨上前帮她一起把东西整理好,又说了几句安慰关心的话,才下楼离开。
她确实有些累,在山庄时并不觉得,一回到家,好像身上所有骨骼与神经都松软下来,脑子昏昏沉沉想要好好睡一觉。
梦中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男人流着汗的眉角、坚毅的下巴、总是饱含讥笑的眼睛、暖和的壁炉、携带风雪的高大身影……
睡醒睁开眼睛时,入目是完全陌生的环境,银白色墙纸,床上的帐纱是极富少女心的粉红,地上铺了一层雪白的羊绒毯,外面小厅的家具陈设大变样,她愣了一会,才想起这是二楼自己的新房间。
她睡了多长时间。
看了一眼柜子上的手机。
20:30.
足足睡了五个小时。
张翙给她发来了十几条消息,说了一些自己的事情,又问她去哪了,她认真点评了一下张翙的日常,告诉她自己在家里。
这么长时间,蒋维则给他自己强设的置顶,她还没有移除,看着微信页面,发了一会呆,思考是删掉,还是放在好友名单中。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细缝,陈姨看见她醒了,心疼地说:“好音小姐,你睡了很久,肯定是累了吧,本来想让你多休息休息,但是怀董和夫人已经回来了,还有你二叔怀先生一家,都在楼下。”
楼下是怀家自家人聚餐的地方,在楼下聊天并不奇怪,不过陈姨这种悲伤的表情,却让好音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简单洗漱,穿好衣服,匆匆下楼。
陈姨说得不对,不止二叔一家,她看见姑姑和小姨家也在,连母亲那边的兄弟,她大舅一家,二舅一家,都在楼下,等她下去。
好音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和蒋维则离婚,为什么要这样大动干戈。
她下楼后,下意识往盛怀宣和段嘉仪的方向走,边走边和屋中所有的亲戚打招呼。
“这就是姐姐吗?”
好音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看着父母身旁说话的少女,看起来和她一般大,扎着烫发马尾,大大的眼睛,漏齿微笑时,很有朝气与活力。
段嘉仪牵着那少女的手,表情亲密自然,只是在看向好音的时候,眼神有些闪躲,想起好音软弱不堪的性子,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清了清嗓子道:“好音,以后这就是你妹妹。”
这种不亚于深海炸弹的消息,落在好音身上,只有轻轻的“啊?”从母亲的脸,转到一旁怀盛宣脸上,“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啊?”
怀盛宣很想让妻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这样他就不用面对女儿伤心不解的脸庞,不自在道:“就是你妈妈说得那样,以后晚棠是你妹妹,我们还是一家人。”
还是一家人是什么意思,好音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到底怎么回事,可以说清楚一些吗?”
二叔怀盛名语重心长道:“好音啊,别问了,这是为你好,就这样吧,正好大家都在,你和你妹妹怀晚棠都是怀家的女儿,过几天,会在企业庆典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外界。”
好音觉得很荒唐,在她二十五岁的时候,父母忽然告诉她,多了个妹妹,还要她们彼此承认,和平相处,这怎么可能呢?
“拜托,妈,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我是你的女儿,我该有知情权。”
她乞求地看向段嘉仪,神色是掩盖不住的慌张。
段嘉仪不耐地皱了皱眉,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果然不是她的女儿。
“好音,”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温柔些,“你三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在你十一岁的时候,我们花费许多心血与金钱,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怀好音愣住,心中突然生出某种可怕的猜测。
段嘉仪继续道:“其实,当年那个侦探找错了,他不想放弃到手的巨额报酬,于是伪造了一张DNA报告。”
随着她的话说完,好音脸上血色逐渐褪尽,仿佛兜头浇了一盆冷冰,身体失却所有温度,她觉得从胸腔到舌头都在颤抖,说不出话来。
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在不停放大,冲破她的理解范围,什么叫伪造DNA,那她是谁啊,这个女孩又该是谁?
毕竟从小养到大,段嘉仪再不喜欢好音的性格,心中还是她当做亲生女儿,见她一下子脸色惨白,心软了些,“好音啊,以后你就把晚棠当做自己的亲妹妹,我和爸爸还和从前一样待你,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好音泪水涌了出来,这很没有出息,她怕招来段嘉仪的厌烦,马上擦干净,咽下大片的委屈,那句妹妹怎么也叫不出口。
“对,对不起,我,我要,上楼自己想一会儿。”
说完,扔下一楼客厅所有的亲戚,跌跌撞撞地跑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