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仄仄,帮我摘两个水瓜,屋后面,拣嫩的,别拣大的,大的老了不好吃。”梅老太太满头银发,但精神隽烁,说话声响亮清脆,站在厨台前,切菜动作又快又干净。
反观院外年纪轻轻的外孙,懒洋洋躺在老人晒太阳的摇椅上,舒展着长手长脚,像被海浪卷在沙滩上的海星,外沿宽大的竹编笠帽盖在脸前,脚下躺了一只小黄狗,整个人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只有胸膛上下微微起伏。
老人咔嚓咔嚓切菜,等了一会,没听到外孙的回应,啪地把刀扔下,疾走到厨房门口,高声喊:“仄仄!听见了没有,你阿公就要回来了,你还睡睡睡,哪像个年轻人!”
摇椅前后晃动几下,蒋维则举起左胳膊,没力气的摇动,表示知道了,慢腾腾掀起脸上的笠帽,犹如耄耋老人般从摇椅上缓缓起身。
幽怨看了眼外婆,之前是俩老人天天喊着想他,这才住了一个多月,态度已然逆转,果然,爱会消失。
蒋维则不情不愿走出院门,绕到屋后面的菜地,小黄狗摇着尾巴,跟在他脚边打转。
“滚啊,”他差点被它的横冲直撞绊倒,皱着眉头,生气驱逐,“谁稀罕你,离我远点。”
绿油油的菜园,昨夜下了一场春雨,地有些潮湿,脚一踩就深深凹了进去,瓜架藤丝缠绕,除了青绿的水瓜,还有方圆的节瓜和长长的苦瓜,另一边则是青菜一类,中间有一窄窄的小道,可以行走踩踏。
蒋维则挽起黑色长裤的裤管,又将衣袖撸到胳膊肘以上,脚下穿了一双拖鞋,目测能够下脚的地方,轻轻踏了上去,然后重重陷进土壤中,算了,他索性就这样,一脚一个坑的去摘瓜。
小黄狗绕着菜地欢快的奔跑着,蒋维则烦它天天傻乐,摘了个苦瓜,高高扔向它,它仰头去看,然后兴奋地追了过去,追着追着,一只耳朵竖了起来,丢下苦瓜和菜园里的蒋维则,汪汪地朝大门口的方向跑去。
“老婆子,你快看看谁来了!”梅老爷子手提着钓鱼竿和空空的塑料水桶,矫健地踏进大门,“去去去,别挡道。”另一手哄开蹦到膝盖的小黄狗。
梅老太手里还攥着菜刀,听见老伴兴冲冲的话音,连忙跑了出来,一看是个极漂亮极温和的小姑娘,愣了一下,眼神询问一旁笑呵呵的梅老爷子。
怀好音手里提着满满当当的老年补品,司机在后面,还有许多礼物没有拿过来,她朝着梅老太温善笑了笑,微微弯腰,恭顺喊道:“阿婆好,我叫怀好音,是蒋维则的……”
“咱外孙的老婆!”梅老爷子抢过来,郑重宣布。
“……”梅老太张大嘴巴,从头到脚快速打量几遍对方,目光从惊讶迅速变成含笑的喜悦,连忙她快把东西放下,去屋里休息,千万别累着,又问她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忌口,一连串热情的询问,让怀好音有种受宠若惊的无措。
蒋维则摘完瓜,走进院子里,看见成箱的补品摆了一院,屋里外婆与外公的热切的话语,寻思是哪位贵客来临,让这俩人高兴成这个样子。
他外公外婆退休后就回到了村里生活,但是总有些求人的,不知道靠什么门路找到这里,俩老人都是不冷不热的回绝送客。
他把瓜放在厨房台子上,又去院子的水龙头那洗干净手和沾满湿泥的脚,小黄狗跑过来饮水,他顺带把它四只狗爪子一块洗了。
怀好音听见院子中的动静,目光禁不住往窗户外看,梅老太笑着说要去做饭,拉着还没聊够的老伴一块去了厨房。
“阿婆,谁来了?”蒋维则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睫毛沾了水珠,凝在一块,询问声阴郁懒散。
“嗳你——”梅老爷子高兴的张嘴要说,被梅老太瞪眼,他讪讪刹住,“你的鱼,鱼啊,上午不来,下午指定上钩……”
两道长长的墨眉,轻轻拢起,他压下眸光中的不解,漫不经心又暗含审视,朝两个明显有事的老人看过去。
视线落过去后,又像一股强力拽到两人斜后方的窗户上,窗台摆了一行花盆,蓝雪花日光越晒开得越旺盛,天蓝色花簇纤弱美丽,但再多的美丽,也比不上窗户后站着的那人,雪白清丽的脸庞,微微笑着,眼尾温柔的翘起,目光如五月的日光,浅淡中孕育盛夏的浓烈。
说来有些好笑。
蒋维则心中那套得不到盼不来的魔鬼理论,只因为这平常的一笑,霎时分崩离析。
一个声音叹息般告诉他,当爱一个人,等多久,都觉得庆幸。
怀好音的脸庞从窗户边消失,蒋维则心猛地一缩,他难道产生幻觉了,下一刻,她就从门口走来出来,含笑着叫他名字,“嗨,蒋维则……那个,中午好?”
挺好的。
天气很好,吃得很好,睡得很好……他脑海漫无边际想着,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盯着她看,一颗心急促有力地跳动,风吹过,蓝雪花的花瓣飘落几片,他心里的怨气也被吹落,消散在她亮闪闪的眼睛中。
“你……怎么来了?”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直白,撇过头,睨向站在屋檐下看戏的俩老人,然后垂下眼睑,淡淡道:“我们出去说,别耽误外婆做饭。”
“哦……好。”怀好音看他神态冷淡,似乎并不欢迎自己的到来,内心顿感忧戚不安。
他是不是真的讨厌她了,为了不见她,在素静的乡下住了一个多月。
一前一后走出院门,蒋维则胸腔鼓动的心跳声,像是汹涌的浪潮,快要将自己淹没,他一步一步他在田间小径,每走一步,都有些飘飘然,喜悦与甜蜜拉得他左右摇摆,路边开满不知名的野花,野草青青绿绿,延伸至路尽头,天边的云像拳头一样凸了出来,远山隐隐约约,连绵起伏。
停在一棵茂盛的榕树下,两边光秃秃,没什么草,露出浅黄色地面。
好音环视左右,没见到什么人,这么安静的地方,都会谈一些严肃的事情,她担忧地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唯恐又听到离婚的决定,当时她笃定他说的是气话,现在却没什么信心了,她觉得他真心想摆脱她,是的,摆脱她。
“你……还在生气吗?”好音抬起脸,欲言又止。
“生气,”他冷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好音想了想,顺着他的话,慢吞吞回答:“你生气我没说出为什么喜欢你,生气我加班太晚,没有时间和你相处,生气我和张宇鹏聊天并答应帮他,生气我同意离婚,生气那封没有丢掉的信封,生气……我总是忽视你在生气……”
“……”感情她什么都知道,蒋维则面无表情盯着她,“我才没有生气这种无聊的事情。”
“哦……”怀好音垂下眼,见他攥成拳的手慢慢松了开来,于是伸手握住他左手三根手指,轻轻摇动,温和说:“我有时候,很迟钝,不能理解你的情绪,请你在感受到不舒服的时候,提醒我一下,好吗?”
她语气这样温柔宁静,像一朵开在幽静山谷中的百合,除了真心相付,任何谎言与任性,都会将它亵渎,蒋维则凝聚在心头的悒郁顿时散尽,动动拇指,垂眸注视她,“我要怎么提醒你,我不舒服……”
五月的阳光闪耀在绿叶之间,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怀好音柔柔笑着,目光追逐着他的眼睛,她第一次看清他遮绕着层层云雾的内心,她从口袋中拿出一本巴掌大的画册,“送给你。”
“什么?”他用另一只手接过,拇指翻动纸张,上面是同一个卡通的小人,或生气或开心、或难过……每一张都有不同的情绪。
“呐,你生气的话,就把画着生气的小人撕下来,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好不好?”
“……你把我当小孩?”他眉眼淡淡压下,睨她一眼,把画册揣进口袋中。
“没有,”怀好音表情郑重,注视他幽黑明亮的瞳仁,认真说:“我把你当要共度一生的爱人。”
春风从额头擦过,清凉舒服,蒋维则双眸跃出一抹难以形容的光芒,静静凝视她许久,忽然压低声音,如同自言自语,呢喃说:“你爱我,是不是……”
不是缘于血缘,不是因为恩惠,怀好音想,当第一次见到他,在开满凤凰花的窗户,他的脸漂亮又骄傲,带着不可一世的贵气,目光戏耍着俯视她的时候,活得如瓷器一样安静空洞的她,忽然听到哐当一声,有人在她空荡荡的瓶心中投进一枚小石子,回音颤颤,溅起害怕不安的情绪,还有一丝丝难言的羞涩。
她从没正视过,那天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走到那个暗潮的夹道,明明早听出打架的动静,明明该快步躲远一些。
也许是想见识见识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也许是听到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骗我……几斤几两的骨头,敢骗我?”
同样危险低沉的嗓音,同样漫不经心的戏谑语气。
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轻轻靠近了那道声音的来源。
“蒋维则……”怀好音轻声叫他名字,他听得仔细,风吹过树叶,有微弱窸窣声。
“你是我所有的情绪……”她也不知道怎么去解释,比起爱,更复杂一些,她爱很多人,但是蒋维则不一样,“你能懂吧……没有你,我觉得生活很无趣。”
蒋维则心里有口泉水,咕咕地欢快流淌,面上仍然故作冷漠,“你在骗我,没有我,你去看男模、看画展、看明星、工作也好得很……”说着说着,又开始生起气,这一个月,她过得可比他滋润轻松多了。
好音神色不胜惊讶,眼带微笑,“嗳,你怎么知道?”
“……”蒋维则别过脸,接着背过身,不去看她,“ 你从来没关注我,不,你只有在我生气时,才关注我。”
“对不起……”怀好音小心翼翼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身,感受到他肌肤温暖紧实,脸颊贴在他挺拔的背脊上,低声说:“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