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西南角的这方破败院落,其荒凉残损之甚,远超出了曲瑶的预想。
三间厢房已有两间彻底坍塌,断壁残垣被积雪覆盖,如同巨兽朽败的尸骸。残存的那一间亦是满目疮痍。糊窗的棉纸早已千疮百孔,凛冽的寒风从大大小小的破洞中毫无阻碍地灌入,发出尖细的呼啸。有人用写满字的废弃书页草草塞住了几处显眼的窟窿,字迹模糊的纸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墙角一个盛水的粗陶大缸早已冻透,表面凝结着一层惨白的、蛛网般的薄冰。
然而,就在这一片颓唐冰冷的景象之中,一方破旧的梨木书案上,一只天青釉色的素面瓷瓶里,斜斜地插着数枝姿态遒劲、开得正艳的红梅!那抹烈红仿佛凝固的火焰,在灰败的底色上灼灼燃烧,透着一股近乎悲怆的生命力。
曲瑶敛去身形,如同一缕无声的月华,悄然飘入这四壁透风的陋室。
屋内。秦墨正端坐案前,手中捧着一卷竹简,朗声诵读:“……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如同山涧溪流不疾不徐地淌过布满苔痕的青石。然而,念到这一句描绘求而不得的千古悲歌时,诵经声戛然而止。他停下笔,目光怔怔地投向窗外那片破纸遮蔽不住的、寒风呼啸的铅灰色天空,陷入了一片沉滞的寂静。
曲瑶无声地靠近书案。案头铺展的宣纸上,墨迹尚未干透,显然是新作之词,起笔分明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但这婉约旖旎的开头,却被主人反复涂改,墨团层叠晕染,最终化作一团混沌的深黑污渍。砚台旁散落着好几张揉皱又展开的纸团,曲瑶凝眸一瞥,几缕墨迹透出——“若非群玉山头见”、“清平调里忆飞琼”、“仙子何不月下来?”……
“呆子……” 她心底无声嗤笑,唇角却不受控制地轻轻勾起。纤纤指尖微动,一滴凝结着清冽草木灵气的露珠,悄无声息地滑落,精准地滴入那方墨汁半凝的端砚中央,激起一圈细微涟漪。
“可是仙子到了?”
秦墨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却清晰无比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声音并非对着窗外或门口,竟是直接望向曲瑶虚影所在的正前方!
曲瑶心头猛地一凛!隐身诀运转无碍,以凡人之眼,绝无可能洞察!
“学生……闻到一缕极淡的……樱花冷香了。”秦墨对着那片空无之处,竟郑重其事地长揖行礼,姿态恭谨,“昨夜蒙仙子救命之恩,寒舍简陋,无以为报,唯有这……” 他一边说着感激之词,一边急切地要起身,却忘了书案狭窄逼仄——
“哎哟!”
身体猛地撞在案角!那支插着红梅的青瓷瓶应声倾倒!眼看就要滚落在地、花碎瓶裂!
几乎是本能驱使,曲瑶倏然伸手,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瞬间托住了下坠的瓷瓶与梅枝!红梅水影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滞,随即又稳稳当当地落回桌面,清水一滴未洒。
而她因施法牵引灵力,身影再也无法维系隐匿,如水幕散去,清晰地显现在秦墨惊诧又惊喜的目光之中!
“果然是仙子!”秦墨的眼眸瞬间被点亮,如同暗夜燃起了星火,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莫要再唤仙子,”曲瑶收回手,广袖微拂,带起一阵细微香风,“叫我曲瑶便是。”话一出口,她才惊觉不妥——花妖真名蕴含本命气机,轻易告知凡人,无异于授人以柄!此乃妖界大忌!
然而秦墨闻言,脸上竟现出一种如获至宝般的明亮神采:“‘曲水流觞,琼瑶玉露’!这名字……清绝妙绝!”他似乎全然未觉其中禁忌,反是自顾自地欣赏起来。随即,他猛地想起案头那些被涂改得乌七八糟的诗稿,脸上瞬间涨红!情急之下手忙脚乱地要去遮掩!
曲瑶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广袖轻扬,一张墨团最少的宣纸已被她拈在指间。纸张散开,一幅墨痕淋漓的小像显露出来——雪夜背景中,一位清丽女子俏立,虽只寥寥数笔勾勒身形,神韵却已夺目。只是……那女子的发髻之上,被绘者“擅自”添了斜斜逸出的一枝盛放樱花!
“……画得不像。”曲瑶刻意维持着语调的清冷平淡,目光却微微偏移,仿佛在研究窗棂外的裂罅。唯有她知道,藏在袖中的指尖正微微发烫。千百载枯守山月,这还是第一回,被一个凡尘俗子,以丹青之墨刻画出她的形神。一丝难以言喻的、被触碰灵魂细微处的悸动,悄然蔓延。
“学生惭愧,丹青一道,实非所长。”秦墨窘迫地挠了挠头,耳根红透,急忙转移话题般指向墙角堆积如小山的竹简,“其实……在下是以誊抄书卷谋生的……”
曲瑶闻言,走近那堆卷册。每卷竹简都以工整小楷誊抄,字迹筋骨分明,一丝不苟。卷首卷尾空白处,竟也标有朱红色的蝇头小批,或释义,或圈点。最上首那卷摊开的《论语》简牍,在“学而时习之”的竹片边缘缝隙里,用朱砂画了一个小小的赤袍小人,正对着虬枝盘曲的一棵孤树恭敬作揖。那孤树的梢头,挂着一轮朦胧如钩的淡金色弯月。
“你……是在备考?”曲瑶抬眼,目光扫过秦墨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青影。
“嗯,”秦墨点头,脸上掠过一丝坚毅,“明年二月……正是春闱。”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他猛地躬下腰背,以袖掩口,身体抖若筛糠!待咳喘稍歇,苍白的指缝间,几缕刺目的猩红赫然在目!那血色如同烙印,灼在曲瑶眼中。
她黛眉紧锁。昨夜虽以精血压制驱逐了那玄冥寒气,却未能斩草除根。这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寒,正以他的精魄血肉为养料,悄然滋生蔓延!不能再等了!
曲瑶装作整理被风吹得微乱的衣袖,指尖悄然凝聚起一点微不可查的粉色灵光,快如闪电般凌空一点!灵光如星芒隐没,无声无息钻入秦墨微躬的后心。
“咦?”
秦墨身形一顿,猛然直起身子!他疑惑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又用力吸了几口气,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奇怪……方才那股锥心的寒气……怎么突然消停了?这……” 困惑间,他转过身,竟异常利落地踮起脚尖,去够书架顶层一个落了薄灰的乌木方匣子——昨夜之前,这种需要踮脚伸展的动作,足以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趁着这一空隙,曲瑶的目光飞快扫过这间仅能容身的蜗居——剥落大半的泥墙前,悬着一幅显然是主人亲笔的《兰亭集序》摹本,笔走龙蛇,虽无逸少之神髓,却有股年轻学子特有的孤注一掷的遒劲;床头放着一个豁口的粗陶碗,碗底沉着几粒早已被泡发的、颜色暗淡的枸杞;而最令她心头微微一刺的,是两根粗壮的房梁之间,悬空架设着一张由麻绳经纬交织而成的简陋“绳床”!那承载了主人所有休憩的麻绳,已被身体无数次地辗转摩擦,浸透了微汗与岁月的浸染,呈现出一种深沉、晦暗的光泽——那是生活沉重的年轮!
“这是家父遗物,几册残破的古棋谱,” 秦墨抱着那沉重的乌木匣,小心地吹去浮尘,放在被梅花水渍晕湿一小块的案上,“曲姑娘……可愿……与学生手谈一局?” 他眼中带着明显的紧张与期盼。
曲瑶本想婉拒。山中日长,她常与山中得道的老道弈棋论道,棋力自诩不凡,从不屑与凡夫俗子对弈消磨。然而,当目光触及秦墨那双盛着忐忑期待、如同被水洗涤过的清澈黑眸时,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竟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一个简洁的点头:
“可。”
棋枰铺开,乌沉沉的榧木棋墩,黑子如墨,白子如玉。然而,战局甫开,曲瑶便落入了下风。
三局过后,她竟连折三阵!
“哐!”
曲瑶心中羞恼翻涌,猛地一掌拍在棋墩边缘!玉质棋子受震,微微嗡鸣。本命花受她情绪牵引,骤然在发髻旁光芒大盛,显露出实体真容!一片边缘微微卷曲的、最外层花瓣不堪其扰,轻盈地脱离花萼,打着旋儿,悠悠飘落……不偏不倚,正正粘附在棋盘正中央星位——“天元”之上!
秦墨的目光被这片落花吸引。他并未急于拾子,反而极其小心地用食指与拇指拈起那瓣粉润剔透的落花。他将其举至眼前,对着窗外勉强透入的、稀薄的冬日阳光,目光近乎虔诚地细细端详。阳光透过轻薄的花瓣,细密的脉络清晰如生命的蛛网。薄唇微启,低低吟道:
“《酉阳杂俎》有载,西昆仑绝顶,生有异种玉蝶花,通体莹白……凡遇倾慕之情,便会……”他猛地住了口,仿佛被自己的话语烫了一下,慌乱地将视线从花瓣移开,耳尖瞬间红得如同滴血!眼神游移,不敢再看曲瑶那陡然僵住的身姿。
室内霎时落针可闻。唯有寒风刮过破窗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锐鸣。曲瑶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凝滞了!胸腔里那颗沉寂了漫长岁月、本应如古井无波的妖心,此刻竟前所未有地、失控般狂跳起来!如同万千战鼓同时在血脉中擂响!
花妖,本不该有心跳!
羞窘、慌乱、一种几乎将她淹没的陌生悸动瞬间吞噬了她!
“我……该走了!”她猛地从蒲团上弹起,带起的衣袖扫过桌案,“啪”地一声脆响,那盏盛着梅花的清水瓷瓶被衣袖边缘扫落在地!碎片四溅,清亮的梅枝狼狈地滚落尘埃!茶水迅速漫延开来,肆无忌惮地洇透了桌角堆叠的诗稿,将那些未能出口的倾慕、涂改的纠结,一并吞噬成模糊的墨团!
秦墨“啊”地一声惊跳起来,不顾满地狼藉的碎片,几乎是扑过去抢救那些湿透的纸张!四只手同时伸向那叠珍贵的纸张——一冰凉如玉石,一温热带着血气——指尖在混乱中猝不及防地触碰!
如同点燃了一簇无形的火焰!
两人如同被火舌燎到般,指尖同时闪电般猛地缩回!那短暂的肌肤相触处,仿佛还残留着令人心悸的电流!
曲瑶再也无法停留!天青色的身影瞬间模糊,化作一道裹挟着清冽冷香的狂风,“呼”地席卷过整个逼仄空间!带得破纸簌簌,尘土飞扬!
穿墙而过的刹那!她终究没能克制住回望的冲动!
室内。秦墨仍如石雕般呆立在原地,碎片、污水、墨迹围绕着他。他的右手掌心,那片粉嫩的樱瓣被他死死地攥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然而……那张沾惹了血丝、清瘦疲惫的脸颊上,那双唇却不知何时,悄然向上弯起了一个极为纯粹、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纯粹的温柔弧度。
那笑容,如同一道烙印,深深刺入了曲瑶逃遁的神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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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三日,曲瑶将自己深锁在终南山幽深的洞府之中。她盘膝静坐,试图以千年苦修打磨出的冰清玉心镇压体内翻腾如沸的陌生波澜。然而——
洞府冰冷的石壁上,斑驳的苔痕下,水渍凝结的冰棱倒影中……无处不清晰地浮现出秦墨那张带血的脸庞!那双清澈得能映出樱花倒影的眼眸!和他那句如同魔咒般回荡的“……玉蝶花,凡遇倾慕之情……便会……”!这些画面反复撕扯着她的定力,搅动得洞府中的灵气都跟着剧烈地紊乱波动!石钟乳上凝结的水珠断线般坠落,在死寂中发出令人烦躁的滴答声!
第四日清晨,天光尚未完全刺破夜云。曲瑶猛地从石榻上睁开眼!那双总是清冷的瞳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执拗!
不能再待下去了!
香风掠过枯寂的山林,人已向长安城方向疾驰。
崇仁坊那座荒芜的院墙外,几个裹着臃肿棉衣的孩童,正不畏严寒地在雪地上嬉闹踢着毽子。一只红翎毽子踢得太高,“啪”地一声落在房顶仅存的几片残瓦上,眼看就要滚落屋檐掉进雪泥里。
曲瑶隐在云端,指尖微不可查地一拂。那毽子诡异地定在了滑溜的瓦片边缘,仿佛被无形的胶水粘住。
孩童们爆发出一阵“神仙显灵!”的惊喜欢呼。
然而,就在那喧嚣之中,唯一没有参与孩童游戏的是靠在门外老槐树下的秦墨。他裹着一件单薄的旧棉袍,紧闭双目,似乎在假寐养神。就在毽子定格、孩童欢呼的刹那,他的眼皮微微一跳,几乎是同时,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双望向天空的眸子,带着一丝疑惑和莫名的笃定,穿透稀薄云层,竟直直地落在了曲瑶潜藏的方位!
曲瑶心头一跳,立即收敛气息。这时,她才借着日光看清他的面容——竟比三日前更加苍白枯槁!浓重的、仿佛墨色晕染过的青黑阴影,如同鬼魅般烙在他深陷的眼窝之下!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无形之物残酷榨取精魄后的虚脱感。
而那张破败的书案上,堆叠的卷册高度,比三日前明显陡增了一尺有余!随手翻开最上面几张,在抄写密集经文的卷页边角处,无一例外都用朱砂精心描绘着一个小小的、弯如新月、金芒黯淡的月牙标记!
——那是通宵达旦、焚膏继晷的残酷印记!
时值正午。秦墨似乎再难支撑精力的压榨,终于伏倒在冰冷的案上小憩。沉重的疲倦如铅块般拽着他的意识沉入黑暗,手中那支秃了毛的笔依旧紧攥。
曲瑶如一片雪花飘然而入。她轻轻走近,试图抽走他手中的笔,却不经意间被摊开的《道德经》批注吸引。视线停留在那熟悉的章句:
“第七章‘天长地久’。注曰: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目光下移,秦墨熟悉的瘦金小楷紧贴其下:
“学生窃以为,情之一物,恰似天地。愈是心无所求,生息自然;愈是不拘于形,不惑于相,不执于占有……反能如月印千江,似水长流,历劫不灭……愈是纯粹而不求自生,愈是……亘古长存。”
在那行行深刻思考的字迹旁,竟同样用朱砂点染勾画着一枝极简练、却又姿态生动的——五瓣樱花!
“!”
一股无形的冲击猛地撞在曲瑶心口!那本命花在发髻上骤然滚烫起来!
一个强烈的念头如同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想知道!此刻他沉眠的梦境,是否也如他的才思般深邃,是否……也与这枝点染的樱花有关?
花妖天生灵异,有窥人梦境之能!
指尖蕴起一丝极淡的粉色灵光,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按向秦墨微蹙的眉心。她闭上双眸,灵识如涓涓细流,探入那片未知的混沌……
眼前景象骤然变幻!
白!无垠的白!
一片浩瀚无垠、死寂冰冷的雪原!
风雪呼号,卷起万顷狂沙!那个孤绝的身影,正是秦墨!他正以凡人之躯,在齐膝的深雪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耗尽所有气力!他的腰背异常挺拔,但每一步抬脚,身后竟有五条粗如手臂、色如玄铁、寒光刺目的沉重锁链被拖拽而出!这五根骇人的巨链深深没入积雪深处,末端似乎链接着一个不可知的深渊!锁链在他身后犁开五道深不见底的恐怖雪壑!
视线的尽头,风雪迷蒙中,矗立着一座由万载玄冰雕琢而成的、光滑如镜面的高台!冰冷刺骨!高台之上,一个身披浓墨般翻涌不祥气雾的狰狞黑影,正擎着一支巨大无朋、笔尖流淌着猩红浓稠液体的判官朱笔!以血为墨!在高台之上狂乱舞动!勾画着一道道扭曲、古老、充满了无尽诅咒与吞噬意味的诡异符文!每一笔落下,天地间似乎都响起一声恶鬼的狞笑!
轰——!
曲瑶的灵识如同被万钧雷霆正面轰击!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让她尖叫着强行挣脱了梦境!整个人剧烈地喘息着倒退几步,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土胚墙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那高台!那猩红朱砂!那五根玄铁锁链!还有那邪恶古老的符文!
她绝不会认错!
那分明是——三界司专门用来追索、折磨、乃至彻底抹杀天地大妖的——五狱追魂咒印的雏形!它以锁链为引,以诅咒为薪,正一点点将目标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烙印!这印记!这如跗骨之蛆的诅咒!怎会死死缠绕在一个凡人的魂魄深处?!
难道……难道他前身……竟是被三界司重点缉拿、身怀惊天秘密的……?!
无数惊骇的念头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裂!
“曲姑娘?” 一个睡意朦胧、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轻轻响起。
曲瑶猛然回神,如同受惊的小兽!只见秦墨不知何时醒了,正半撑起身,迷茫地望着她撞在墙上尚未回稳的失态身影。“……我……方才好像……梦见你了。”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声音带着宿梦初醒的困顿。
曲瑶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死死攥紧了袖中冰凉的手指,声音竭力维持平稳:“……哦?梦到什么了?”
“梦见你在……一片很大很大的雪地里跳舞……” 秦墨的眼神逐渐聚焦,原本困倦迷茫的眼神中,慢慢透出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温柔的涟漪,“身姿曼妙轻盈……就像……就像……”他努力寻找着词句,唇边勾起一丝虚弱的笑意,“就像冬天里所有被寒风驱散的花瓣重新聚集……环绕着你旋转……然后,你跳着跳着……衣袂飞扬,如同融入了那片纯白……整个人……变成了一株巨大无比的樱花树……开了满树的花……”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眼神亮得惊人,“其实……这三天……屋子里空无一人的时候……我总觉得……总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很清很冷的……樱花香……是你,对吧?”
曲瑶心脏狂跳,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瞥去——书案角那个被茶渍洇过又被清理干净的普通白瓷碟子里,此刻竟盛了小半碟清水!清水之上,一片与她发间花瓣如出一辙、泛着柔嫩微光的——新鲜花瓣!
正静谧无声地漂浮其上!
“荒唐!” 一股巨大的羞赧与更深的恐惧骤然袭来!她几乎失态地脱口而出,“花妖的本命花瓣蕴含本源气息!凡人触碰,轻则迷失心神,重则……”话未说完——
“哐当!哐当!”
坊门方向突然传来剧烈的撞击声和喧哗咒骂!紧接着,一群彪悍的皂衣官差护拥着一个身着华丽锦貂、趾高气扬的年轻公子,蛮横地踹开了摇摇欲坠的院门!那公子哥儿一手拿着镶金嵌玉的湘妃竹折扇,另一只手不客气地直指这间陋室:
“就是这儿!给本公子搜!我亲眼看见有妖物红光闪现!定藏在这闹鬼的破宅子里!”
秦墨的脸色霎时剧变!如同打翻了墨盘!他甚至来不及解释,猛地抓住曲瑶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她推进身后那道用破布帘子勉强隔开的内室!动作粗暴但急切:“是宰相府的周衙内!这泼皮豺狼!惯以‘捉妖’之名强夺民宅!你快藏好别出来!”
哗啦!内室布帘猛地被拉开!
曲瑶跌坐在杂物堆中,惊魂未定!目光所及,却让她心口再次紧缩!秦墨竟在这一推之间,反手从他那摇摇欲坠的木板床下,“噌”地抽出了一柄——长约三尺,通体呈暗沉油亮的枣红木色,剑身两面密密麻麻镌刻着如同蛛网般古老神秘的正统——茅山降妖符咒的木剑!
那符咒纹路流转着丝丝缕缕的淡金色法力微光!绝非凡品!
当官差簇拥着那位周衙内气势汹汹破门而入时,秦墨已端坐案前,面前摊开《论语》,执笔临帖,神态专注得如同泥塑木雕!那柄桃木剑被他藏于案下左臂袖中,剑柄被其紧紧攥握!广袖垂落,不露半分破绽!
“哼!装模作样!”周衙内狐疑地目光如同毒蛇般在逼仄的室内一寸寸逡巡!最后死死钉在书案边缘那只白瓷碟上!碟中清水荡漾,花瓣漂浮,在破屋灰败的底色中,显得无比诡异!他厉声喝道:“这是什么妖物!速速交代!”
瓷碟中的花瓣在曲瑶暗中运转灵力下,瞬间褪尽了那层微弱的灵光,色彩形态都变得模糊失真,如同一瓣普通的、被遗忘在此的残梅。
“回大人,” 秦墨搁笔,从容起身,不卑不亢地深深一揖,声音朗朗如金石落地,盖过了周衙内咄咄逼人的气焰,“非是妖物。不过是学生效仿古人风雅,行‘曲水流觞’之雅事。”他抬起头,迎着对方审视的凶光,吐字清晰,“大人若疑此乃邪术,不妨翻开《兰亭集序》,书中自有详载。”语气平和,却暗藏锋芒。
周衙内被他这副滚刀肉般的态度激得恼羞成怒!脸色涨红如同猪肝!正欲发作——
“妖!妖怪啊——!”
院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众人猛地扭头!只见院中那株早已枯槁、不知站立了多少春秋的老槐树,仿佛被无形的春风吹醒!枯槁的枝头竟瞬间爆绽出无数粉白色的花朵!那花瓣并非一朵朵飘落,而是在狂舞的风雪中骤然升腾!呼啸着盘旋聚合!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
须臾之间!漫天飞花竟然凌空凝成了四个龙飞凤舞、威严肃杀的大字——
“止——戈——为——武——!”
霞光万道映照在悬于院子上空的四字之上!每一个笔画都闪烁着刺目的七彩流霞!
“花妖!果然是花妖现世!” “跑啊——!” “救命——!” 围在周衙内身边的官差们被这惊悚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根本无人再顾得上主子命令,扔了水火棍,哭爹喊娘地推开周衙内,如同无头苍蝇般夺门逃窜!
那嚣张跋扈的周衙内,更是面无人色,双腿如同煮熟的面条般抖得不成样子,连逃跑的力气都似被抽干!连滚带爬地扑向院门,慌乱之中一脚绊在那歪斜朽烂的门槛之上!整个人像只倒栽的□□,“噗通”一声狠狠砸在冻硬的地面上!啃了满嘴污泥!
待所有喧嚣被凄厉的风雪彻底吞噬,整个废宅重归死寂。秦墨一直紧绷的脊梁才猛地松懈下来,深深吁出一口长气。后背的衣衫已被浸透,冰冷地贴附在身上。
“多谢……曲姑娘出手……”他转身,对着布帘后施礼,声音带着脱力的微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曲瑶从内室走出,布帘掀开的瞬间,她的目光凝固在秦墨后背那片深色的、被冷汗浸透的衣料上。再看向他那张强作镇定、却依旧白得吓人的脸孔。电光火石间,她忆起了那个雪原梦境——那个拖着五条沉重锁链,在绝境中跋涉的身影。
她指着被他搁在桌上、此刻已失去所有法力光芒的桃木剑:“你平日……就靠这东西……防身?”语气是复杂的探寻。
秦墨略显尴尬地伸手,将那剑珍重地拿起,抚过剑身上黯淡下去的道门箓文:“这是家父……最后的遗物……”他的语气带着无尽的怀念与沉重,“其实……不太会用。”他苦笑着摇头。
话音未落,他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剧烈呛咳!这咳嗽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如同要将整个肺腑都撕裂咳出!他徒劳地用手捂住嘴,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郁铁锈味的暗红色鲜血,如同决堤般从他指缝间迸溅而出!星星点点泼洒在胸前衣襟上,开出数朵触目惊心的猩红之花!
“!”
曲瑶再也顾不得什么妖力禁忌!身形一动已至秦墨面前!泛着柔和粉色光晕的掌心,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直接按在他冰冷颤抖的胸口之上!汹涌浩瀚的花妖本源之力不顾一切地汹涌灌注!
嗡——!
粉白色的光纹如同活过来的藤蔓,瞬间爬满秦墨胸腹!那道盘踞在他魂魄最深处的、如同章鱼触手般的阴寒黑气,发出不甘的嘶鸣,被霸道地暂时压回了深渊!
然而,在灵力灌注探查的瞬间,曲瑶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那黑气不仅没被驱散,反而如同墨汁浸透宣纸,更深地扎根进他的骨髓与三魂七魄之中!它不再是外来附骨之疽,已然与秦墨的生命本源紧密缠绕共生!强行拔除,必伤其魂!
灵力退去。曲瑶缓缓收回手,目光如冰锥般刺入秦墨犹带血痕的眼眸深处,声音清晰、冰冷,如终年不化的寒冰:
“这阴寒之气已与你魂魄纠缠难分……你……活不过明年春闱。” 没有委婉,不留余地!
出乎意料地,秦墨听完这冰冷的死刑宣判,唇边竟缓缓、缓缓地浮现出一抹近乎平静的笑意!
“我知道。”他答得无比坦然。没有惊讶,没有不甘,没有恐惧。他费力地抬手,从硬邦邦的破枕下,摸索着取出一个皮绳捆扎的陈旧竹简卷。展开来,熟悉的瘦金小楷墨迹映入眼帘。但这非圣贤文章,卷首赫然是——“伤寒杂病论”四个大字!字里行间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如同战场上插满的小旗!而其中被反复勾勒、密密麻麻朱批淹没的,正是“咳血”、“阴虚火旺”、“寒气蚀髓”、“命不久矣”之类的字眼!
他显然,早已将自己身体衰朽的过程研究得通彻无比!这卷竹简,就是他的病历和死亡倒计时!
“既然早已知晓……为何还……”曲瑶的喉头有些发紧,目光扫过案头那堆积如山的备考书卷,声音带着她自己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不解。
秦墨的目光越过了她,落在院外那株风雪中枯立的老槐树上。西沉的残阳如同燃烧殆尽的炭火,奋力透出最后一丝金红色的余烬,挣扎着穿透枯枝交错的缝隙,在室内冰冷的地面上,在他苍白而平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如同火焰舔舐般的不祥光影斑驳。
他缓缓转回视线,看向曲瑶,那双被夕阳余晖点燃的眸子深处,却燃烧着一种更为炽热、更为永恒的光芒:
“这世间,总有些事情……比个人的生死……要重要百倍。”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逾千钧!
这平静无波却蕴含万钧之力的话语,如同在曲瑶心底投下巨石!所有理智的堤坝在瞬间崩塌!一股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猛地抄起那支被遗忘在桌上的秃笔!一把推开那卷陈旧的《伤寒论》,在方才他批注《道德经》的、还洇着几点“茶水”痕迹的卷页旁——沾饱浓墨,挥毫疾书!字字如刀锋劈凿:
“‘月移花影约重来’!”
笔迹狂放不羁,墨迹淋漓欲滴!
“明晚!我还来!”
写完这行字,她将那支笔狠狠地拍在案上!动作决绝如同掷下定乾坤的令牌!
秦墨先是怔住,待看清那行字,那双原本枯寂暗淡的眼眸中,如同被投入火种!瞬间燃起足以融化寒冬的光芒!惊喜!难以置信!灼热的情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点燃!
他几乎是扑到案前,一把抓起那支残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在那行“月移花影”之侧,饱蘸深情、力透纸背地重重落墨:
“‘云想衣裳花想容’!” 下笔如风,是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
略一停顿,更为郑重地接续:
“——”
“不见!不散!”
四个字,如同誓言,镌刻在生死簿的边缘!
暮色如潮水般涌入逼仄的陋室,将一切轮廓晕染模糊。
曲瑶不再多言,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天青色的身影化作无数晶莹旋转的花瓣,如同骤然爆发的风暴,席卷整个陋室!花瓣旋转飞舞间,香风陡然散去!
冲出崇仁坊的瞬间,曲瑶终究还是停驻在云端。她回眸——
那座破败院落的屋顶。秦墨竟不知何时爬了上去!那个昨夜还咳血濒死的文弱书生,此刻正不顾风雪寒气,小心而笨拙地整理着那些漏雨的瓦片!此刻,他已完成工作,兀自挺直了身体,迎着西天最后那一抹辉煌壮丽、却又惨烈如血的金红色霞光——
衣袍被凛冽朔风鼓动!猎猎作响!
他放声长吟!
浑厚而激越的吟诵声被呼啸的狂风撕扯、搅碎、散入暮霭!
她极力凝神去捕捉那些随风而逝的诗句——
“……寒梅傲雪……浊酒……长安……樱花……”
最终撞入她耳膜的,唯有那如血如诉、回响不绝的——
“樱花——!”
——
而在此时,长安城那高矗入云的钟楼之巅。
一袭墨色重袍、铁面覆脸的玄冥,如同亘古矗立的幽冥黑塔,负手而立。他宽大的袍袖在猎猎朔风中纹丝不动,仿佛空间已在其身边凝固。那双隐藏在冰冷铁面之后、如同深渊寒潭般的眼眸,正穿透重重风雪、万家灯火以及世间一切障壁,精准、冰冷、毫无感情地——
锁定在崇仁坊西南角那座荒凉的、刚刚爆发过一场人妖对峙的死寂院落之上!
冰冷骨质的判官指节下,那部散发着死寂气息、沉重如同万千魂魄压叠而成的玄黑色生死簿,正无风自动!
哗啦啦——
黑色的书页疯狂翻卷!带起鬼哭般的阴风!
最终定格在其中一页,微微震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就在那一页冰冷的记录行间空隙处!一行鲜艳如血、仿佛由刚刚从灵魂中撕裂榨出的、尚未凝固的滚烫血浆所书写而成的——朱砂小字!
骤然浮现!
字字如凝血所铸!散发出刺骨绝望的不祥辉光!
“情劫应验!花妖动凡心!第一瓣……即将……凋零坠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