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的上元夜,长安城化作了一片光的汪洋。万千盏花灯、走马灯、金吾卫的鲸油火把交织闪耀,将沉沉的夜幕灼烧得几近透明。灯火映照下,巍峨的宫阙、幽深的坊市、百丈宽的朱雀御道,都被浸染在金红色的光雾之中,远比夜空中的星辰更加璀璨夺目,流淌着人间最极致的热闹与喧嚣。
朱雀大街正中,离皇宫最近的那座重檐歇山顶的望楼屋脊之上。曲瑶的身影独立风中。她褪去了惯常的清冷装束,特意换上了一袭轻盈飘逸、不染纤尘的素白襦裙。青丝挽成简单的发髻,唯一饰物,是斜斜簪在鬓边的一朵绢花——那是昨日秦墨笨拙地送到她手中的“杰作”。绢布纹理略显粗糙,花瓣边缘的针脚歪歪扭扭,透着一股属于凡尘书生的、笨拙得近乎可笑的用心。夜风吹拂,绢花轻颤,却让她千年冰寂的心湖莫名泛起一丝暖融的涟漪。
“曲姑娘果然在此。”
一个带着微喘却又无比熟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曲瑶回眸。
只见秦墨竟也攀上了这高达十数丈的陡峭屋脊!他一手紧紧扶着冰冷的鸱吻兽头,一手小心翼翼提着一盏造型憨态可掬的竹骨兔儿灯。橘黄的火苗在素白的灯笼纸内跳跃,映亮了他此刻的装扮——一身崭新的靛青细布长衫,浆洗得格外挺括,腰间用丝绦悬着的,正是那半块在灯火下晕染着水光的泪痕古玉。寒风吹乱了他些许鬓发,暖融融的灯笼光映照着他清俊的眉眼,衬着煌煌巨城的背景,竟真如误入凡尘的谪仙临世。
“这般险峻高阁……你如何找来?”曲瑶伸手接过那盏尚带他掌心微温的兔儿灯,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微凉的手背。
秦墨的耳廓瞬间如同被点燃,晕染开一层明显的红云,眼神游移了一下:“全……全长安城内,唯有此处,”他努力稳住气息,指向脚下,“能将东西十坊三市、南北十二象仪的灯山、灯轮、灯楼……尽收眼底!无一遗漏!”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卷用鲜红丝绳仔细系束的竹简,双手捧递,“这是学生……呕心沥血新作的《上元赋》,遣词尚显粗陋,难描今夜盛景之万一……斗胆……请姑娘……品鉴斧……” “正”字尚未出口——
“轰——!砰!!!”
仿佛是众神骤然倾倒了一穹的熔金碎玉!数道刺目的光芒撕裂长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如同天鼓齐鸣般的轰鸣!连绵不绝的绚烂烟花在头顶极高处轰然炸裂!无数金屑、银线、流光拖曳着长尾,交织成转瞬即逝的巨型牡丹、垂柳、火树……将整个夜空映照得恍如白昼!
巨响近在咫尺!曲瑶猝不及防,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脚下琉璃瓦片光滑如冰!
“当心!”
手臂被一股坚实的力量牢牢攫住!电光火石间,是秦墨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手肘!掌心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温热与支撑力,让曲瑶心口那朵安静的本命花骤然如战鼓狂擂!剧烈震颤起来!几片无形无质、唯有秦墨和她自己能感知到的莹润花瓣,从发髻间簌簌飘落,悄无声息地跌坠在冰冷的青黑色瓦片上,沾染了烟火尘埃。
下方的欢呼声浪如同沸腾的海啸,几乎要将两人吞没。秦墨下意识地更握紧了她的手臂,似乎生怕她被这声浪卷走,声音也被巨大的喧嚣冲击得零碎不全:“……小……心……”
他突然指向皇城西南方向!“看——!”声音提高,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曲瑶顺着他所指望去。
只见皇宫丹凤门外,巨大的广场上,一座高达三百余尺、由九重金轮构建而成的庞然大物正被百十匠人奋力推转!那是本朝最大的灯轮——鳌山万岁灯!每一层巨大的金色轮辐上,都密密麻麻、如同繁星般缀满了晶莹剔透的琉璃莲花灯!随着巨轮的缓缓转动,万点莲花灯火在黑暗中流转、跳跃、明灭生辉!灯光汇成一条巨大的、旋转的、金色的光之河流!仿佛天河倒泻人间!壮丽恢弘,令人心神俱夺!
就在曲瑶被这前所未有的灯海奇观攫住心神之际,一丝极其微妙的牵绊感,缠绕上了她的左手手腕!
她骤然低头!
一条艳红如火的丝绳! 不知何时已被精心系成了一个繁复牢固、中间还缀了个小巧如意结的绳结!牢牢地圈在了她白皙的皓腕之上!绳结的末端,还余下一小段,被同样系着另一端红绳的秦墨略显局促地攥在汗湿的手心里!
“这是……”曲瑶指尖轻触那柔软的鲜红,抬眸看向秦墨,目光灼灼。
“民、民间旧俗……”秦墨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头摩挲着腕上的红绳,耳根的绯红蔓延到了脖颈,“说是……上元节……相系的男女……系了这红绳……”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声音愈发细若蚊呐,“来……来世……便还能……”话音如同被剪刀骤然剪断!他猛地抬头,眼神慌乱地指向另一片喧嚣的坊市,“那……那边好像有舞龙的队伍!甚是热闹!!”拙劣的转移话题。
曲瑶却抿起了唇,一抹清浅、却蕴含了千年明澈的笑意悄然浮现在唇边。她怎会不识此俗?红线相系,缠绕三生……正是凡人祈愿来世再续前缘、刻骨铭心的象征啊!
然而此刻,脚下的朱雀大街却骤然生变!
如同沸水溅入热油!一股非比寻常的、带着惊恐的骚动浪潮由远及近猛扑过来!金吾卫森冷的甲胄寒光开路,沉重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如同巨槌砸在地上!所过之处,原本欢腾喧嚣、如水如沸的人群仿佛被无形的巨刃劈开!在铁甲的威慑下如同倒伏的麦浪般“哗啦啦”跪倒一片!
一乘由八名健硕奴仆抬着的、华贵异常的鎏金镶宝步辇缓缓驶来。辇上斜倚着一位盛装华服的少女,珠翠环绕,绫罗织金,神情倨傲如同云端俯视草芥的神祇。正是权倾朝野的宰相千金!亦是那位横行长安、前番强闯崇仁坊的周衙内的表妹!
步辇行至望楼之下,喧嚣更甚。那辇上少女似乎嫌恶这市井浊气,玉手微抬,以丝帕掩鼻,目光百无聊赖地掠过跪倒的人群,又极其敷衍地扫向这朱雀大街两旁的巍峨楼阁。
就在那一扫之下!
少女慵懒的目光陡然聚焦!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瞬间攫住了望楼屋脊上那两道并肩凭风而立、与周遭跪拜格格不入的身影!尤其是那个提着兔儿灯的白衣女子!
几乎是出于千年花妖避世的本能!曲瑶在那道冰冷审视的视线锁定自己的刹那,妖力瞬间流转全身!身形骤然虚化透明!
然而!她忘了! 那只被秦墨塞在她手中的、映照着万家灯火的兔儿灯!依旧散发着温暖柔和的橘黄光芒!孤零零地悬在那片无人的屋脊半空!被灯光勾勒出清晰的形状轮廓!
“有妖物——!”
一声极度兴奋、如同淬毒银针般尖利刺耳的少女尖叫!瞬间撕裂了整个上元夜的喧嚣欢腾!也无情地刺穿了曲瑶试图隐藏的最后屏障!
几乎是尖叫响起的同一瞬间!那宰相千金皓腕上箍着的一只赤金缠丝牡丹臂钏!如同受到无形力量的激发!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如同正午骄阳般的霸道金光!金光横扫!如同一把巨刷,硬生生地将曲瑶那正在虚化淡去的身体轮廓!彻底地从空间的模糊褶皱中照了出来!光影交错间,一个散发着妖异气息、白发幻化樱枝、指尖若隐若现透出花蕊虚影的——人形清晰显现!
“是花妖!给我拿下!!” 宰相千金的声音尖锐到破音!带着狂喜和猎杀的亢奋!
“唳——!”一声刺耳怪啸!
四面八方!数十道鬼魅般迅捷的身影踩着屋脊瓦顶疾冲而来! 全是气息沉凝、手持摄魂铜铃、背负符剑法器的修士!他们行动如风,几个起落便已迫近!为首的干瘦老道面如枯树皮,眼射凶光,袖口一抖,一道缠绕着符咒、泛着乌金光泽的捆仙索,如同噬魂毒蟒撕裂空气,“嗖”地破空射来!直取曲瑶颈项!
“曲瑶快走!”千钧一发之际!秦墨脑中无暇思考!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速度!他猛地反身将曲瑶死死护在身后,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迎向那索命灵蛇!
噗嗤! 沉闷的勒响!冰冷的、饱含法力的绳索如同噬人的毒藤,瞬间缠绕上秦墨格挡的双臂!将他捆成了无法挣脱的“8”字!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可怕的灼烧感自臂骨透入!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立足不稳,整个人如同折断翅膀的孤雁,从高高的屋脊上翻滚着向下方坚硬冰冷的青石板路摔落!
“秦墨——!!!!”
那声撕心裂肺的惊呼发自曲瑶肺腑!什么隐匿!什么凡尘顾忌!统统抛诸脑后!本命花感应到她前所未有的惊惶、暴怒与杀意!如同被点燃引爆般轰然绽放!刺目的、如同小型烈阳般的粉色光华骤然炸开!
光芒中!她彻底现出了半妖真形! 一头及腰的如瀑青丝刹那间疯长延展!化作无数苍劲虬结、开满粉白小花的樱枝!十指尖利如笋尖!嫩蕊颤巍巍地怒放于指端!周身流转着实质般的粉玉霞光!
“吼——!!!”人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面对地狱恶鬼般的恐怖尖叫!彻底失控!
“是她!就是她!”宰相千金兴奋地拍着步辇扶手,小脸涨红扭曲,“快!用符!用雷!别让她跑了!!”
曲瑶的身影如同一道粉色的闪电,在秦墨坠地前险险地将他接住!臂膀间被捆仙索缠绕的皮开肉绽处,一股阴冷如寒泉的黑气正从撕裂的伤口中不断溢出!这绳索——竟浸染了专门污秽妖灵精魄的剧毒!凡人沾染,伤魂蚀魄!
“滚!”曲瑶双眸赤红,眼底杀机如同实质!一声厉叱!萦绕周身的无数樱花瓣骤然化作亿万锋锐无匹的粉玉光刃!旋转着切割空气!精准无比地“噗噗噗”斩在那坚逾金铁的捆仙索之上!符咒碎裂!绳索寸断!
“别……别伤人……”秦墨虚弱至极地倒在她怀中,沾染血污的手却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断断续续,“……求你……我们走……快走……”
“叮铃铃——!!叮铃铃——!!!”
刺耳欲聋!仿佛要撕裂灵魂的密集铃声骤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形成尖锐音浪!为首的老道疯狂摇晃着一个比常人大上两圈的、镌刻着诡异鬼面的摄魂铃!肉眼可见的灰白色声波如同无数毒蛇利齿,疯狂撕咬着曲瑶外放的护体霞光!那护罩如同被投入巨石的琉璃,裂痕遍布!
然而,更让曲瑶如堕冰窟的是! 在那些摄魂铃刺耳的啸叫深处,她竟清晰地捕捉到一丝只有她这等修为才能辨识的、冰冷绝望、如同地狱烙印般的——三界司追魂锁魄咒特有的波动韵律! 这是定位!是围猎!那宰相千金竟与三界司有所勾结?!不!是陷阱!
“闭眼!屏息!”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冰冷的手掌已捂住秦墨的耳朵,随即猛地仰天!发出一声清越、高亢、穿透云霄的奇异长吟!那声音如同春天第一声唤醒万物的鸣啼!带着来自草木精灵的古老呼唤!
奇迹发生了!
整个朱雀大街!道路两旁!广场周边!皇城御苑之内!凡是有植物的地方——无论经年老树,嫩芽新枝,甚至御沟旁枯萎的垂柳!在听到这声“春之号角”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神之手拂过!
无数花苞!在零下严寒的上元夜!违背了天道四时、打破了冰霜的禁锢!争先恐后地挤出枝头!膨胀!绽放!
樱花!桃花!杏花!梨花!玉兰! 甚至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无数奇花异卉!所有能开花的花木!都在这一瞬间!于长安城内!怒放了全部生命!
呼——!!!
无以计数的花瓣!红的!白的!粉的!黄的!紫的!如同被一场最宏大的风暴席卷着!从城内每一个角落冲天而起!汇聚成滔天巨浪!如同色彩斑斓的灭世洪流!带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瞬间吞没了整个朱雀大街!吞没了惊慌失措的人群!吞没了那些拼命摇铃的修士!吞没了那面目扭曲的宰相千金!甚至吞没了那宏伟的鳌山万岁灯发出的金光!
目之所及,只有花!无穷无尽、遮天蔽日的花瓣海洋!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醉人的、却令人窒息的芳香气浪!覆盖了一切!剥夺了视线!剥夺了声音!剥夺了方向!
当这场史无前例、席卷全城的骇人花雨终于缓缓平息、如同被收回般消散之时——
屋脊之上、街心地面……哪里还有那白衣花妖与书生的半点踪迹?
崇仁坊那破败庭院内,仅存不漏风的角落。
秦墨被轻轻平放在冰冷的草榻上。解开的衣袖下,手臂上被捆仙索勒出的伤口皮开肉绽!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伤口边缘竟弥漫着一丝丝墨黑色的、如有生命般蠕动的毒气!如同无数跗足的蜈蚣,不断地向皮肉深处侵蚀!这专克妖灵的污秽剧毒,正在灼烧他的凡骨□□,更在消磨侵蚀他那脆弱的生魂!
曲瑶眼底痛色翻涌,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忍着点……”她毫不犹豫地咬破自己指尖,一滴蕴含庞大生命精气的粉金色精血迅速凝聚!悬在伤口之上,正要滴落——
“快走……” 秦墨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要坐起,眼神焦灼地望向窗外,声音嘶哑如刀刮,“他……他们肯定布下了天罗地网!就在……”
“别动!”曲瑶强行按住他肩膀,目光从未如此凝重,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这不是凡毒!它噬魂!若污了你的命魂根本,十殿阎罗也……”
话未说完!
踏!踏!踏!踏!
异常整齐!沉重!沉闷!非金非石!如同无数裹着人皮的巨尸踏在冻土上的脚步声! 带着浓郁的、令人神魂冻结的阴寒煞气!由远及近!将小小的宅院如铁桶般围了个水泄不通!铁甲沉闷撞击的“锵锵”声,如同来自幽冥的催命魔音!一股无形的、足以冻结地脉的恐怖威压,如同九幽冰川,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来了!是三界司直属的——拘魂阴兵!比预料更快!
“来不及了!”曲瑶的声音第一次出现难以抑制的颤抖!一股巨大的、不祥的绝望感攫住了她!眼中血色一闪,她猛地下定决心!纤指如钩!瞬间撕裂了秦墨胸前那靛蓝色的崭新衣襟!露出其下年轻而温热的心口皮肤!
“记着!无论发生何事!切勿出声!!”她的声音如同烙印,带着决绝的最后嘱咐!
不再犹豫!她并指如戟,狠狠戳破自己心尖的本源精血!一滴!两滴!指尖蘸满自己的心尖热血!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凝聚着此生最精纯的妖力本源!
“嗤——!” 随着指尖落下,滚烫的精血与秦墨冰冷的皮肤接触,发出烙铁淬水般的尖响!一个极其繁复、诡秘、流淌着粉金双色光焰的扭曲符文!被她以极快的手速刻写在他心脏位置!血符成型瞬间,猛地向内塌陷!仿佛一只无形的巨口将其吞噬,隐入皮肉之下,只余皮肤表面一片诡异的、尚在跳动的粉金色朦胧光晕!
轰——!!
紧闭的破旧木门如同被万钧巨锤正面轰中!整个儿爆碎成漫天木屑!冰冷惨白的月光如同被割裂的巨幕,随着呼啸的朔风灌入破屋!
一个高大、冰冷、如同地狱幽冥本身化身的身影,背负着门外无垠的惨白月光,踏着狼藉的碎木和尘埃,踏入这片死地。
铁面判官——玄冥!
墨黑色的三界司判官袍如同凝固的黑夜,沉重地垂落,没有一丝皱褶。袍角之上,以极其细密、流淌着冰冷银光的神秘丝线,刺绣着大片大片怒放的、仿佛扎根于九幽黄泉两岸的——曼珠沙华!在月光下幽幽绽放,闪烁着非人间的、令人灵魂颤抖的妖异光芒!
“花妖曲瑶。”冰冷、平滑、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冰封千万载的玄铁刀锋刮过坚硬的青石台面,一字一句都带着令空间冰封的寒意,穿透耳膜,直抵神魂,“身为妖灵,隐匿凡尘已犯天规!如今竟敢私相授受妖法!干预凡人命数!强行遮蔽天机!汝——该当何罪?!”
曲瑶缓缓站起身,将昏迷(被血符封印气息)的秦墨死死挡在身后,昂首直面那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铁面!素白衣裙在阴风鼓荡中猎猎作响,发间的本命花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栗,散发着莹莹光辉:“是凡人先……”
“住口!”
玄冥根本不屑听其辩解!他宽大的袍袖如同垂天之翼,猛地一展!一道粗如儿臂、燃烧着冰冷幽蓝冥火、刻满无数痛苦扭曲面孔的拘魂铁链!如同盘踞万年的毒龙被惊醒!带着撕裂空间的可怖尖啸!挟裹着冻结灵魂的九幽寒气!瞬间贯穿狭小的室内空间!直取曲瑶咽喉!
“!”
曲瑶瞳孔骤缩!生死关头!发间本命花如同燃烧的小太阳!瞬间迸射出五道凝练如实质、边缘锐利无比的粉玉色光刃!撕裂空气!交错斩下!
铿!铿!铿!铿!铿!咔——嚓!
刺耳尖锐的金属断裂爆鸣密集炸响!火花四溅!那凶悍绝伦的拘魂链竟被这决死的反击瞬间斩成了数段冒着黑烟的碎片!蓝焰熄灭!哀嚎消失!
“哼!冥顽不灵!米粒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玄冥发出一声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冰冷嗤笑!巨大的袍袖再次舞动!十二道边缘流淌着不详黑紫色符文的巨大黑色符箓!如同来自深渊的门户洞开!瞬间冲出袖袍!排列组合!如同囚禁天地的巨大黑暗八卦阵盘!符箓之间幽暗的电光流转!一股源自地狱法则的、足以让灵魂溃散的恐怖压制力骤然降临!如同无形的万钧山岳死死压向曲瑶头顶!
“呃啊——!” 曲瑶周身的粉玉霞光如同风中残烛,被这力量瞬间压灭!庞大的妖力被禁锢!四肢百骸如同被浇筑进坚冰!灵魂深处发出了撕裂般的尖叫!眼看就要被那散发着无穷吸力的黑暗符箓囚禁、吞噬!
“住手!休伤于她!”
一声裹挟着无边暴怒、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迸发出的、非秦墨原有音色的低沉怒吼!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陋室炸开!
重伤垂死的秦墨!竟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那双眼中此刻不再是往日的清澈,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冰冷而璀璨的灿金光辉!几乎在嘶吼的同时!他竟一把狠狠抓向自己心口那刚刚隐下的、尚泛着粉金余韵的血符!
“噗!” 一口心头精血被他强行逼出!混合着那尚未完全稳固的血符之力!化作一道金红交缠的、凝练如实质的血色符印!被他用尽全身残力!决绝无比地甩向高高在上的玄冥面门!那速度超越了凡人乃至大妖的极限!
玄冥根本未曾想到这蝼蚁般的凡人能有此变!那道金红交缠的血印已带着决死的意志,“啪!”一声!精准无比地拍在了他那覆盖着坚硬无比的金属铁面之上!
“嗡——!!!”
一声刺穿耳膜的、宏大神圣的金属震颤轰鸣响彻整个空间!金光如洪流般爆发!瞬间照亮了整个陋室!铁面之上被血印拍中的部位,一个清晰无匹、古老尊贵的金色符文印记如投影般骤然显现!灼目生辉!正是——
“往生印”?! 玄冥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剧变的波动!震惊、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错愕的荒谬感!“区区凡人……怎会有判官殿的……” 他竟被那金光蕴含的磅礴意志逼得蹬蹬蹬连退三步!
而秦墨!做完这一切后,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和支撑,软软倒回草榻。他怔怔地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那里,一个由无数细密金丝构成、形如新月、边缘燃烧着淡淡金焰的玄奥符文,正如同水中之月般逐渐清晰、随后又缓缓隐没!他望着那道在掌心迅速消逝的印记,眼中充满了最深切的困惑与茫然。仿佛刚才那暴怒的嘶吼和本能的反击,并非出自他的意志。
“有……意思……”玄冥低沉地笑起来,笑声由压抑渐至狂放,在这死寂的废宅中显得分外可怖而诡异!“哈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猛地一收狂态!宽大袖袍一甩!那悬浮于空、囚天锁地的十二道黑色巨符瞬间崩解、消散!连同那弥漫空间的恐怖压力也如潮水般退去!
“今日之事,”玄冥冰冷的目光在曲瑶和她身后惊魂未定的秦墨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自己铁面那道仍在隐隐灼痛的“往生印”烙印处,语气带着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意味深长,“本座——‘没看见’!”袍袖翻涌,身影骤然虚化!声音带着一丝古怪的喟叹飘散在风中:
“珍惜吧……小花妖……你的时间……并不宽裕……”
几乎在玄冥身影消失的同时!窗外那沉重、整齐、令人窒息的铁甲步伐声亦如同幻影般迅速远去!最终彻底融入上元夜残余的喧嚣之中。冰冷的陋室内,只剩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更加冰冷、死寂的……月光!
砰!曲瑶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大口喘着气,汗水早已浸透素衣,后背阵阵发冷。
她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目光如同最尖锐的冰锥,死死钉在秦墨渐渐恢复清明的脸上,声音带着灵魂深处的震颤:
“你到底……是谁?!你体内潜藏的……是什么?!”
“我……”秦墨支撑着坐起,眼神如同初生的婴儿般茫然无辜,他努力回忆,“我不知道……刚才……好像……有很多人的声音……在……在我脑子里说话……很吵……很愤怒……”他眼神痛苦地抱住了头,“说什么‘第五世……’……什么‘终于……找到了……’” 他断断续续地复述着,每一个字都像刺在曲瑶的心尖上!
“!!”
五世轮回?!
曲瑶如同被九天玄雷当空劈中!巨大的冲击让她猛地站起身来!脑海一片空白!一个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可能瞬间成形!难道……难道秦墨……是……
“梆!梆!梆!”
远处坊墙之外,传来了更夫沙哑沉闷的报时棒子响。已是子时三刻。外面依旧残存着些许灯火的微光和人声,却都带着落寞散场的余韵。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将这座小小的废宅,连同两人之间巨大的、无形的隔阂,彻底暴露在惨白的月光之下。
曲瑶怔怔地望着他。秦墨也正茫然、痛苦而又带着深深疲倦地望着她。巨大的谜团横亘其中,如同一条冰冷的天堑。
一只苍白却温热的手,却在这片凝滞的死寂中,带着一丝迟疑和巨大的勇气,缓缓伸了过来,轻轻覆盖在她搁在膝头、冰凉刺骨的手背上。
“我……”秦墨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尽全力打磨,带着能焚尽所有隔阂的灼热,“我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来自何处……背负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穿透了所有的迷雾和恐惧,死死锁住她动摇的瞳孔:
“我只知道——!”
“此刻!站在你面前,和你说话的!用这双手握着你的——”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足以撼动山岳的决绝:
“只是那个会为你在雪夜折梅作画的书生!只是那个在上元灯楼妄想与你红线牵缘的呆子!只是那个心悦你!倾慕你!心甘情愿为你挡劫、盼你安好的——秦墨!”
话音落地。他用力收紧手掌!曲瑶这才猛然惊觉——
不知何时! 手腕上那根被玄冥法印冲撞得本该崩断的红绳末端,竟如同有了生命般,紧紧缠绕在了秦墨布满伤口、温热的食指之上!而那缠绕在她腕部的红绳结扣,也被他炽热的掌心牢牢包裹!
红绳两端,在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在这个月光惨白的时刻,再次被紧密缠绕、相连!
那红绳在月色下,浸染了他臂膀伤口的斑斑血迹,呈现出一种深沉、惊心、却又如同活物般隐隐搏动着的——
暗红血色!
如同传说中九天之上……月老手中,那根真正缠绕着三生缘结、宿世轮回、剪不断、理还乱的——
姻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