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冰冷的海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切割着许眠裸露在外的皮肤。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冷的沙滩上，每一次海浪涌来，都带着巨大的、裹挟着白色泡沫的力量，撞击着她的脚踝，冰冷刺骨，试图将她拖入那片无边无际的、灰蓝色的深渊。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感知的提线木偶，只是机械地、麻木地向前走着。怀里紧紧抱着的，是那个冰冷沉重的骨灰盒，以及那个同样冰冷、布满暗红锈迹的话梅糖罐。
身后，是绵延的、空无一人的海岸线。身前，是翻涌着、呜咽着的、仿佛永远不知餍足的大海。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在海平面上，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整个世界，只剩下风浪的咆哮和她自己沉重而破碎的心跳。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海水已经漫到了她的小腿肚，冰冷刺骨，带走身体仅存的热量。她低下头，看着怀中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那个曾在废弃铁轨上对她说“如果是你，我可以试试永远”的少年，是那个在暴雨器材室里发着高烧揉她头发说“我又不会死”的少年，是那个……用生命为她挡下深渊，最终化为一把冰冷骨灰的少年。
十年。
她用了十年时间，追逐着战火硝烟里的生离死别，以为早已将那段懵懂的青春埋葬。却不知，真正的告别，迟到了整整十年，直到此刻，才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颤抖着，用冰冷僵硬的手指，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旋开了骨灰盒的盖子。里面是细腻的、灰白色的粉末。海风瞬间卷起一些，打着旋儿，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周迟……”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咸涩的海风灌入，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疼痛。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里火烧火燎的干涩。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海腥味的空气，那冰冷的气息直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她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将骨灰盒倾斜——
灰白色的粉末如同细沙，被呼啸的海风瞬间卷起，洋洋洒洒地飘向翻涌的海浪。它们在空中短暂地停留，像一场无声的、灰白色的雪，然后便被奔腾而来的浪头瞬间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点，一点。
那个曾鲜活的、带着烟草和青草气息的少年，那个左耳戴着三枚银钉、笑起来散漫不羁的少年，那个在日记本里笨拙数着她笑容次数的少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这片他曾向往的、有海的地方，彻底吞没。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无法忍受的绞痛，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骨灰一起，被生生剜走。许眠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仅剩的那个话梅糖罐，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冰冷的铁皮罐身紧贴着她的胸口，那粗糙的、布满暗红锈迹的表面摩擦着她的皮肤。就在她因为巨大的虚脱而微微松开手臂的瞬间——
“哐当！”
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异响，从糖罐内部传来！
不是话梅糖滚动的声音！更像是什么沉重、坚硬的东西，在罐底滚动撞击内壁！
许眠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个罐子……她记得！在母亲那里，它装满了发霉结块、爬满死蚂蚁的糖，底部还残留着发黑的血迹！她以为那已经是它承载的全部肮脏和绝望！
这声音……是什么？
一种近乎荒谬的、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猜测，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她的四肢百骸！她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抓住那个冰冷的糖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粗暴地拧开了那个同样锈迹斑斑的金属罐盖！
一股混合着浓重铁锈、陈年糖霜腐败后的酸馊、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血腥味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罐子里，暗红色的话梅糖早已板结成一块巨大的、覆盖着厚厚白霜和黑色蚂蚁尸体的硬块，像一块丑陋的、凝固的墓碑。
许眠死死盯着那块令人作呕的糖块，呼吸急促。刚才那声异响……源头在下面！
她不顾那刺鼻的气味和粘腻的触感，伸出颤抖的手指，狠狠地戳进那板结的糖块边缘！指甲在坚硬的糖霜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她用力地撬动，抠挖！坚硬的糖块碎屑和干瘪僵死的蚂蚁尸体簌簌落下。
终于！
在几乎挖空了整个糖块之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罐底！
冰冷的金属罐底上，似乎……粘着什么东西？
她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擦着罐底那层粘腻的、混合着糖霜、铁锈和可疑暗红色污渍的沉积物。
一点黑色的、塑料的硬质边缘露了出来！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动作更加急切，也更加小心。她用指甲，一点点地剥离着那些肮脏的附着物。
终于！
一个被厚厚的、发黑的污垢紧紧包裹住的、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塑料方块，被她从罐底硬生生抠了出来！
那是一个……微型录音带？
一个老式随身听使用的、极其迷你的录音带！
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被巧妙地、深深地藏匿在糖罐底部厚重的污垢之下，藏匿在那些凝固的甜蜜与死亡之下，藏匿了整整十年！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许眠！她捏着那个小小的、沾满污垢的录音带，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周迟……他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他忍受着非人痛苦的时候，他竟还有心力，将这样一个东西，藏进这个象征他们之间唯一“甜蜜”的容器里？
她环顾四周。空寂的海滩，只有风浪的咆哮。她猛地想起，在城西康复医院那间绝望的病房里，在那张冰冷的铁架床下，似乎……看到过一个同样布满锈痕的、被丢弃的随身听残骸？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
她抱着糖罐和那个小小的录音带，踉跄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沙滩高处，远离了汹涌的海水。她在沙滩上疯狂地翻找着自己的背包——那个装着周迟遗物的背包。
终于！
在背包最底层，她的手指触碰到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东西。
她把它拽了出来。
是那个在出租屋里被她亲手砸碎的随身听的残骸！碎裂的塑料外壳，扭曲变形的金属部件，断裂缠绕的磁带……一片狼藉。她当时在盛怒和绝望之下，将它彻底摧毁。
许眠跪坐在冰冷的沙滩上，看着左手掌心里那个沾满污垢的微型录音带，又看着右手边那堆代表她迟来悲恸的随身听碎片。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在她眼中燃烧。
她开始在那堆碎片里疯狂地翻找、拼凑！手指被锋利的塑料边缘划破，鲜血渗出，混着沙粒和铁锈的污垢，她也浑然不觉。她只想要那个读取磁带的磁头！那个可能还能工作的核心！
时间在风浪的咆哮中流逝。汗水混着海水从她额角滑落。终于，在一片碎裂的电路板和扭曲的金属框架之间，她找到了那个小小的、沾满铁锈的磁头组件。它连接着几根断裂的导线，看起来脆弱不堪。
没有播放键，没有外壳，没有电源。只有裸露的磁头和断裂的电线。
许眠盯着这堆不可能完成任务的残骸，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不顾一切的执拗。她翻遍背包，找出一个老旧的、给相机备用电池充电的便携式充电宝，还有一把多功能军刀。
她用颤抖的、沾满血污和锈迹的手，用军刀小心地剥开断裂导线的绝缘层，露出里面细小的铜丝。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本能，将充电宝的输出线剪断，同样剥出导线。然后，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磁头组件的导线，一根一根，对应地连接到充电宝的输出导线上！
蓝色的电火花猛地在她指尖跳跃了一下！带来一阵强烈的麻痹感！但她咬紧牙关，没有松手！
连接完成。
她颤抖着，用沾满血污的手指，捏起那枚小小的、沾满污垢的微型录音带。她的动作异常小心，如同在拆卸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将录音带那脆弱的光亮带基一侧，对准了磁头那同样布满锈迹的、狭窄的缝隙。
然后，她猛地按下了充电宝的开关！
“滋啦——！！！”
一声巨大的、如同金属断裂般的电流爆音猛地炸开！紧接着是持续不断的、尖锐刺耳的嘶啦声！比上次听到的更加猛烈，更加狂躁！仿佛有无数只金属利爪在疯狂地抓挠着耳膜！
许眠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失败了吗？彻底毁了吗？
就在绝望即将把她吞噬的瞬间——
那狂躁的噪音陡然减弱了一丝！
一个极其微弱、遥远、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和十年时光的声音，挣扎着从那片嘶啦的噪音海洋中，断断续续地、顽强地浮现出来。
“……喂……能……听到吗……”
是周迟的声音！
那声音比录音带里更加虚弱，更加飘忽，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电流的噪音彻底撕碎。背景里不再是监狱的嘈杂，而是一片死寂，只有一种单调的、规律的“嘀……嘀……”声，像是某种医疗仪器的声响。
许眠猛地将那个裸露的磁头组件死死按在耳边！冰冷的铁锈紧贴着皮肤，充电宝微弱的电流带来持续的麻痒感。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捕捉那微弱的声音。
“……小哭包……”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飘渺，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平静，“……海……你看到了吗……”
许眠的泪水瞬间汹涌而出！她拼命点头，仿佛他能看见，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真好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满足的叹息，随即又被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打断，那咳嗽声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令人心碎的痛苦，“……可惜……太远了……我……走不动了……”
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嘶啦的背景音和那单调的“嘀……嘀……”声。
“……那个糖罐……”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微弱，仿佛在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烛火，“……最底下……藏了……点东西……本来……想毕业……那天……给你的……”他顿了顿，喘息声更加沉重，“……现在……可能……有点……脏了……别……别嫌弃……”
许眠死死咬着下唇，鲜血的咸腥味在口中弥漫，她用力摇头，泪水疯狂滚落。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电流噪音。
“……许眠……”他的声音陡然清晰了一丝，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的专注和温柔，清晰地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尘埃，直直刺入许眠的耳中、心中，“……对……对不起啊……”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又异常清晰，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我……作弊了……”
“……说好……陪你……到老的……”
录音带里，他那句戛然而止的“对不起啊”，原来后面，藏着这样一句！
巨大的悲恸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许眠的心口！她几乎无法呼吸！
“……如果……真有下辈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像风中摇曳的最后一缕烛火，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憧憬和小心翼翼：
“……换你……先找到我……好不好？”
话音落下。
紧接着，是一阵更加剧烈、更加破碎、仿佛要将整个胸腔撕裂的呛咳！那咳嗽声透过劣质的录音和简陋的播放设备传来，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绝望！
“呃啊……咳咳……嗬……嗬……”
然后，是“噗”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粘稠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
“嘀————————！！！”
那原本规律的“嘀……嘀……”声，猛地拉长，变成了一声尖锐、凄厉、贯穿耳膜的、代表生命终结的、永恒的长鸣！
“滋啦——！！！”
巨大的电流噪音如同海啸般瞬间反扑，彻底吞噬了所有声音！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充电宝微弱的电流声，和许眠耳边那裸露磁头传来的、空转的、绝望的嗡鸣。
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那句“换你先找到我好不好”，连同那声凄厉的长鸣，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许眠的灵魂深处反复切割、搅动。
“啊……啊……”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巨大的悲伤和一种灭顶的绝望终于冲垮了所有堤坝！她猛地松开手，那个裸露的磁头组件和那枚小小的录音带掉落在冰冷的沙滩上。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潮湿的沙地里。她像一只被彻底碾碎的、濒死的兽，双手死死地抠进冰冷的沙子，指缝间瞬间被沙粒和血污填满。她仰起头，对着铅灰色、仿佛要塌下来的天空，对着那片吞噬了他骨灰的、呜咽咆哮的大海，发出了十年迟来、撕心裂肺的、绝望到极致的悲鸣！
“周迟——！！！”
那声音凄厉无比，穿透了风浪的咆哮，在空旷的海岸线上久久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痛苦、质问和不甘！她喊得声嘶力竭，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爆发而剧烈地痉挛着。
“骗子！你这个大骗子！你说要试试的！你试了什么？！你试了什么啊？！！”她对着大海哭喊，泪水混合着鼻涕和嘴角渗出的血丝，狼狈不堪，“下辈子……下辈子你让我去哪里找你？！你这个骗子！你说话啊！！”
海浪无情地拍打着沙滩，卷起白色的泡沫，又迅速退去，带走了她的哭喊，只留下冰冷的咸涩。
许眠瘫倒在沙滩上，浑身沾满了沙粒和泪水泥泞，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抽泣。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风似乎小了些，浪涛依旧不知疲倦地涌向岸边。
许眠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被泪水糊住。她下意识地摸索着，指尖在冰冷的沙粒中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带着粗糙颗粒感的物体。
是那枚生锈的铁戒指。
它不知何时从她紧攥的手中脱落，掉在了这里。暗红色的锈迹在灰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
许眠怔怔地看着掌心里这枚小小的、丑陋的铁环。那个在音像店昏暗光线下，他漫不经心递给她时说“锈了才好，像我们，芯子不烂就死不了”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芯子不烂……
她看着戒指上斑驳的锈迹，看着自己掌心被它硌出的、混着血污的伤口。
真的……不会烂吗？
她和他之间，这份迟到了十年才知晓全貌、浸透了鲜血、谎言、绝望和深沉到令人窒息的爱……那颗芯子，真的……还没烂透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说芯子不烂就死不了的少年，已经死了。死在了十年前。死在了她二十七岁的这一年。
许眠颤抖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慢慢地将那枚冰冷、粗糙、布满锈迹的铁戒指，重新套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
尺寸早已不合适。过于宽松，冰冷的铁环轻易地滑到了指根，硌着指骨。
她抬起手，看着无名指上那枚丑陋的、带着暗红锈迹的戒指，对着灰蒙蒙的大海，对着那片吞噬了他骨灰的海域，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充满了无尽悲凉和绝望的笑容。
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涌来，卷起白色的泡沫，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沙滩，也冲刷着她跪坐在沙地上的、渺小而绝望的身影。那枚套在她无名指上的生锈铁环，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固执的光芒。
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早已被时光和命运锈蚀、却依然不肯彻底死去的……关于“永远”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