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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阙自食其咎

    慕府

    丧钟响,白幡扬,素衣飘飘,泪雨潇。

    哭声殇,黄纸燃,佛音连连,亡魂牵。

    苏妗同慕清慈恰巧在灵堂门口碰面。

    “慈儿!”苏妗忙上前拉住慕清慈的手,缓缓蹲于她面前,眼中含泪。

    慕清慈抬手轻抚母亲脸上的泪痕:“娘亲莫哭。”

    二人刚踏入灵堂外间,一个小丫鬟忙踱步进了里间,凑到大老爷慕允道耳边低语了句:“二小姐来了。”

    慕允道双目阴狠地朝门口望去,他身后的慕昭棠亦随之,转头死盯着慕清慈。倏忽间,她骤然起身,快步于慕清慈面前,猛地将其往后一推。

    却不料,慕清慈死死拉住她的袖口,又用巧力将苏妗往一旁的嬷嬷身前推去,嬷嬷机敏地扶稳了苏妗。而慕清慈同慕昭棠二人,皆摔倒于地。

    “三夫人!”

    “妗儿!”

    “大姐姐!”

    “棠棠!”

    ……

    灵堂内乱作一团。

    绿樱反应过后,忙跑于苏妗身侧,同嬷嬷一起,搀扶着她。

    三老爷慕图远也赶忙从灵堂里间跑了出来,上下抚了抚她:“夫人可伤着哪?”

    苏妗摇了摇头,缓过神后,牵起地上的两位小女娘:“你们两个,可摔疼了?”

    慕昭棠的胞弟——慕禹宸喊了声“大姐姐”,便小跑而来,将她紧紧抱住。慕允道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将其姐弟二人护在两侧臂弯下。

    慕图远猛地转身,揪着慕清慈的右臂,将她拖至一旁。

    “啪!”

    一记巴掌落于慕清慈面上。

    众人皆震得一激灵。

    苏妗忙上前,将慕清慈紧紧搂在怀里,满脸诧异,瞪着慕图远,泪如雨下:“你这是作甚?”

    慕清慈用手捂着右脸,低眸不语。而慕昭棠,却大哭了起来。

    “这又是闹哪一出?我一时不在,竟闹成这般!你们是要将这慕府,掀了不成?”老夫人严厉苍老之声传来,慕昭棠立即止住了哭声。

    老夫人在陈嬷嬷搀挽下,踏入灵堂外间。身后,还跟着小丫鬟素心,素心端着一个托盘,盘里盛着的,是一根笞鞭。

    二房众人皆从里间出来,迎老夫人。

    “母亲!”慕允道、慕怀逸和慕图远皆朝着老夫人做了个辑。

    “婆母!”周毓和苏妗二人也福了福身。

    天色暗青,万家灯燃。一轮残月,云雾相伴。仅一孤星,位于正南。名曰:商星。此星现,亲友别。

    慕昭棠对上老夫人的眼神,眼中带恨,双目殷红:“祖母,她慕清慈害我母亲殒命,我要让她偿命!”

    “棠丫头,你母亲生前,难道不曾教予你:‘君子不诬人以蔽其私,不毁人以逞其忿’?”老夫人一脸严肃地问着。

    “祖母,你忘记祖父怎么死……”

    “住口!”老夫人趁她还未说完,对其大声呵斥。

    随后,她又朝着堂内堂外众人道:“老大媳妇,今日逝于血厥,你们理应知晓,这病症虽来得及,但亦有医术考证!至于老太爷前年之事,想必诸位,亦心知肚明,我也不必多言!”

    说罢,她又招呼慕清慈上前:“慈丫头,跪下!”

    慕清慈跪于老夫人身前。仍低着头,不吭声。

    大房三人皆面露恨意,死死盯着慕清慈的背。似火药般,想将她的身上多灼烧几个洞眼。

    正当此时,有个小丫鬟踱着快步进入灵堂外间,对着老夫人身侧的陈嬷嬷耳语了几句。

    “老夫人,有人闻言,闻言……”陈嬷嬷支支吾吾的。

    听得老夫人都有些心急:“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两位夫人刚归府时,门外有一老朽说,说咱们二小姐,得送出府去,才能保慕府众人安康!”

    周毓忙带着一名两岁男童——慕重宥上前,点了点头:“是的呀,婆母!我看这慈丫头,并非善类!”

    “二嫂!”苏妗瞪大双目,平静的面色中带着微微怒意:“你我同为母亲,怎能如此?”

    周毓见老夫人并未出声呵责,气焰高涨,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苏妗:“这府上,一会闹鬼的,一会死人的,我家二郎年岁尚小,可经不起这般折腾!”说罢,将身前的男童紧紧护住,又拿出绣帕掩面,小声啜泣。

    缩在门后的慕语烟踏出灵堂里间,正欲上前,却被身侧的江姨娘拉住:“她不是个好惹的,你且别心急。看眼前的形势,她定要被送出府去!”

    老夫人冷眼扫来,周毓立马抿着双唇,不再出声。

    一瞬间,灵堂里间空无一人,只有正中间摆放的一个棺柩,以及棺前摆放的火盆。火盆里的黄纸即将燃烬,一簇火苗下是一堆灰土。

    老夫人看了眼地上跪着的慕清慈,语气严肃,神情愤怒:“你可知错!”

    慕清慈仍旧不吭声,佯装耸着鼻子,小声抽噎。可她低着的眸里,却无丝毫泪滴。她跪在地上,双手交叉环抱自己,缩着背,抖动小小的身躯。那可怜的小模样,当真是无辜极了:只要我装得够像,那处罚,定会减轻!

    老夫人见此,当真以为她在认错。面上和蔼了几分,但声音依旧严厉:“谷秋,上家法!”

    陈嬷嬷闻言,从素心端着的托盘里取过笞鞭,站于慕清慈身侧。

    “婆母!”苏妗忙上前,圈住慕清慈:“婆母要罚,便罚我吧!”

    “你的确该罚!子不教,父母过!”老夫人朝陈嬷嬷颔首:“给我打!”

    “母亲!”慕图远出言制止,健步如飞,用蛮劲将地上的苏妗拉起。也不顾她如何挣扎,一手死死扣住她嫩白的双手,一手紧紧搂住她纤细的腰肢。

    卉娘满目不舍:主人行事,婢子不可插手。她叹了口气,将伸出去的脚,又慢慢抬了回来,紧紧圈住身前的琬琬。

    老夫人厉声再次响于慕清慈头顶:“打!”

    “咻——啪!”

    陈嬷嬷每抽一下,地上跪着的慕清慈便“嘶”的一声,倒吸冷气,小身板随着鞭子一下又一下颤抖。

    五下之后,慕清慈的背上,已然布满了血条。

    大房和二房众人,面上皆是震惊中略过一丝欣喜。尤其是江姨娘、慕昭棠和慕语烟三人,嘴角笑得毫不掩饰。

    慕舒和刚从玉漱轩而来,便瞧见此番情景。她悄悄扒在灵堂外间的门边上,看着慕清慈受罚,面上闪过一丝不忍。

    可转眼,她看到母亲身前搂着的胞弟,眼里又布满算计:二姐姐,我定要取代你,成为你娘之女!

    琬琬从卉娘的环抱中挣脱出来。

    “琬琬!”卉娘满眼担忧地轻唤了声,那伸出去的手在面前扑了个空。

    琬琬跪于老夫人面前,磕着头,祈求般的哭嚎着:“老夫人,求您别打了!闹鬼一事,与小姐无关!全是,全是我一人主张!老夫人,您罚我吧!小姐体弱,这二十下鞭子,定会要了她的命啊!婢子求您了!”

    言语间,又是五下鞭子落于慕清慈背上。

    苏妗泪流满面,仍止不住地在慕图远怀里挣扎:“慕图远,你当真要做无心之人?你快放开我!慈儿若有任何闪失,我定同你和离!”

    而慕图远却一脸冷漠,没有一丝心疼。

    “罢了!”老夫人见慕清慈背上已血迹斑斑,心有不忍:“谷秋,回来吧!”

    陈嬷嬷收了鞭子,慕清慈忍着疼痛,缓缓抬眸,面上满是倔强:“谢,祖母!”

    ……

    玉漱轩

    慕清慈趴在紫檀卷草纹拔步床上,苏妗正帮她上着金疮药。一旁榻上的卉娘,也在给琬琬额间敷着祛疤膏。

    老夫人坐于屋内正中的圆木桌前,看着药已经敷得差不多了,对着众人厉声道:“你们先退下吧,我同慈丫头说几句话!”

    苏妗依依不舍地离开床沿,慕清慈朝她宽慰一笑:“慈儿,无碍!”

    屋内只剩祖孙二人。

    老夫人坐在床边,长叹了口气,仿若有道不尽的心酸与无奈。她常年久居佛堂,身上携带着浓郁的沉木香。

    慕清慈耸了两下鼻子,闭眼仔细地闻着:这香,我闻着无比舒心,香气犹如千年古木染上晨露般,深沉中不失清润。又仿若中药里加了金桂,药香扑鼻。

    老夫人见此,以为她在闹脾气:“慈丫头,莫不是在怪我?”她语气中尽是不满。

    慕清慈缓缓睁眼,正对上祖母那忧郁的神情,一时错愕:“祖母,是为我好!”

    “唉——”老夫人又长叹了口气:“这座宅子里,勾心斗角,比比皆是,非你所适之地。你自小便爱跟着你祖父,读的书,也皆为兵策一类。你的心思,本就不该放于内宅之中、拘于闺阁之内!”

    慕清慈认真地听着,平日里,她并非祖母最亲孙儿。但此刻,她仿佛能感受到,祖母的拳拳爱意:“祖母,孙儿知错!”她直视着老夫人的眼眸,诚恳地认着错。

    老夫人拉过她的手,满脸欣慰:“你天生白瞳,旁人皆怕你,欲赶你走。你作何想法?”

    慕清慈低眸,撇了撇小嘴:“我想去,外面瞧瞧。”

    “如此,甚好!”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有一堂姐,乃傅府主母。你唤她姨祖母。三年前,傅家被贬沂州,我已去信于她,待你伤好后,便启程罢!”

    ……

    日月交替,半朔已过,慕清慈鞭伤痊愈。

    祖母命陈嬷嬷送来两本书,卉娘接过后,将一袋银两交予陈嬷嬷手中。

    陈嬷嬷仔细掂了掂,柔声堆笑:“听闻三小姐近日常去羲岚轩,给三夫人请安。老奴身为主母之人,定会同二夫人仔细说道。二小姐离府这段时日,还请放心!”

    院中贵妃榻上的慕清慈,面带感激,微微颔首。接过卉娘手中的书,又满脸诧异:竟是兵策和玄经!

    陈嬷嬷老奸巨猾,将她面上的神情尽收眼底:“老夫人深知二小姐喜欢这类书籍,她近日头风突犯,却特命老奴亲自送来!”

    “谢嬷嬷!你且快回去,告诉祖母,我不怪她!”慕清慈轻轻抚着面前的书,对着陈嬷嬷眯眼微笑。

    陈嬷嬷应了声“是”,便退出了玉漱轩。

    ……

    远致阁

    慕清慈在琬琬的陪同下,来远致阁与父母道别。刚到院门口,便听到父母在里间起了争执,她忙走近去听。

    慕图远低沉的声音冷似冰窖:“妗儿,倒不如听我和大哥的,将她送往城外的白兮庵。你若是想她了,见她也方便。这送去沂州,十年归来,只怕是,母女情分都所剩无几了!”

    “慕图远,我平日只当你性子软,却不料你竟如此听你大哥的话!你可知那白兮庵一入,需得削发为尼,一世不可再归家?”苏妗声音中饱含怒意。

    乌云似墨,鹧鸪啼。海棠凋落,子规泣。炎炎夏日寒风袭,滴滴血泪无处依。

    慕清慈将踏入屋内的右脚缓缓收回,转身背靠门边,抬头望了眼这七月阴天:只怕是,又要下雨了!

    她耷拉着肩,垂眸不语。鼻子一酸,一滴泪,悄然落下。

    “小姐。”琬琬面呈担忧,忙扶住慕清慈的手臂。

    她这一声轻唤,却惊动了屋内争执的二人。

    “慈儿!”苏妗瞧见慕清慈的小身影,忙上前心疼地将她抱起,替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

    苏妗转头,又对着慕图远怒道:“去沂州,也是婆母之意!你护不好自己的女儿也就罢了,竟还帮着别人,一同来糟践她!”

    随后,她慢慢恢复平静,眸中坚定又冷漠:“慕图远,我二人夫妻情分到此为止罢!日后,慈儿也只会是我一人之女,她是死是活,均与你无关!”

    说罢,便抱着慕清慈朝偏院的曦岚轩而去,琬琬在二人身后快步跟着。

    慕图远满面为难,望着母女二人的背影,想唤住,却又无从开口。只微叹了口气,他坐在圆木桌前弓着背,百般寂寥。

    曦岚轩

    阴风瑟瑟,绿叶婆娑。紫霞迎面,木槿留年。

    母女二人坐在院中木槿树下,双双眼中含泪,苏妗抱着女儿止不住地抽泣。

    “娘亲莫哭!慈儿,会照顾好,自己!”

    “你叫娘亲如何舍得!慈儿啊,我的好慈儿。这一别,便是十年之久!我当真舍不得!可你这白瞳之症,需得离京,才能痊愈!”

    “十年,不久。娘亲,等我!”

    ……

    慕府大门处

    慕清慈在卉娘和琬琬的陪同下上了马车。苏妗一边抹着泪,一边望着马车朝城门方向渐行渐远。她身侧的慕图远欲搂过她的臂膀,手却被她无情地拂下。

    马车里,卉娘理了理榻上的几个小箱子。又拨开侧帘,朝后面的两辆马车望了望,轻轻放下帘子:“老夫人和三夫人,当真是念着小姐。此行备的东西,够小姐用十几二十年呢!”

    “娘,沂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卉娘身侧的琬琬满眼好奇。自她出生起便是慕家奴,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去年这个时节同主人们去踏青的城郊。

    “沂州,地处厉国最南处,相闻那周边有众多蛮夷部落。当今圣上几次欲攻下他们,但都节节败退。因此,那里成了厉国最不受待见之地。一般只有罪臣才会被贬罚于此!”卉娘说完,垂眸微叹。

    “那,我们去了会不会有危险啊?”

    卉娘正欲开口,榻上的慕清慈却缓缓说着:“会!但无碍!”

    琬琬闻言,忙坐到慕清慈身侧:“小姐莫怕,琬琬会帮你打跑坏人!”

    慕清慈摇了摇头,浅笑了声:“琬琬,像侠女!但我们,有人护!”

    “吁——”

    马儿叫了声,马车随即也停了下来。马夫朝车里喊道:“小姐,前面有个庙,夜色不早了,不如我们就在此处歇息一晚?”

    卉娘忙拨开车帘:“这才走多久,为何不去驿馆歇脚?”

    “看这天色,无星无月,怕是要下雨!这离驿馆还有三十里路呢,得两个时辰左右才能到!”马夫一脸为难。

    卉娘也抬头看了眼这昏暗的深空,进了车里:“小姐,我们就在此处落脚吧!”

    慕清慈微微颔首。

    一行人刚将行李搬进庙中,外面骤然下起了大雨。

    狂风呼啸,窗棂作响。屋檐雨倾,尤似瀑布。在庙门处,形成了一张雾帘。

    霎时,有人撑着伞将这雾帘隔断。

    “四公子,里面有人,可还要在此处休息?”宋倞雾朝着身侧的尉迟渊问道。

    “无妨!”尉迟渊低眸掸着袖上的雨水。

    说罢,二人朝里走。

    尉迟渊看清慕清慈的脸:是她!

    他不由自主地盯着慕清慈,慕清慈被他看得有些红晕,又担心吓到他,忙低头。

    宋倞也满目震惊,尤其在看清琬琬的面孔后:这慕府的风水当真养人,连同女仆都生得如此娇俏!不过,她家小姐的双目,的确罕见!

    卉娘看到这个两位陌生少年,立马警觉起来。将慕清慈和琬琬两人紧紧搂在怀里,朝马夫和两个车夫轻声唤道:“快去将箱子里的屏风拿来!”

    一道仕女扑蝶图屏风将卉娘三人同这几位男子们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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