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临,即使居民楼外围是柏油大道,但还是能听见悉碎的虫鸣声,鸣蝉和蟋蟀叽咕的声音交织,编出了一份属于夏天的独奏。
我穿着睡衣,脑袋上盖着一条花色毛巾,走出微微带着雾气的浴室。
沙发上没有那准时翘着二郎腿,手摇遥控器的人影,陆良今天十分反常地早早回了房间。
我扣了扣他的门:“叔?”
门里是一阵闷声:“啊?哦。洗好了?行,我等会就去。早点睡觉。”
他自顾自地说了好几句,我还没来的及回的时候,他就像是得到了答案,忙迭地回了。
这十分不符合陆良说话的风格,以平常他说话的风格来看,他会直接开门,架着门对着我说:“啥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回自话。
他一定有事。
难道是分手了?
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始终没见陆良有出来的意思,就关下客厅的灯,进了房间。
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发梢浸润,往下滴着水珠。我拿下头上的毛巾,拢住头发,坐到书桌边慢慢擦干。
水珠在木桌上绽开,一滴滴,洇湿了纸面上的字迹,晕散开一点墨色。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我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这个属于原身的两句话分别被我写上了回答:“你不是。”和“存在即是意义。”
今天我没关窗户,木框玻璃窗向两边敞开着,框住了焦黄的弯月。风徐徐从外刮进房间,卷起了纸面。我怕这纸吹飞,便抚平它夹进一个本子里。把本子放到一边。
头发渐渐干了,风也慢慢变大,飞舞的发丝拍打我的脸颊,让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正巧我有些困了,天色也有些晚,看看一旁的小电钟,十点一十七,打算关上窗户上床睡觉。
在合上窗户的前一秒,我随意扫了一眼天空,收回视线的时候,愣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再看一眼。
我有些奇怪,明明之前还是弯月的……是我现在眼花了,还是之前记错了?
暗蓝、透着一丝广阔,寂寥的天幕之上,一轮圆月高高悬挂着,散发着皎洁,浅淡的光辉。
好像一只看淡悲苦,无怒无喜的眼睛,睨视着整个世界。
当我看着它的时候,我感觉它也在看着我。
我眨巴眨巴眼睛,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易渠,“……”
易渠?
想到这个名字,我心底划过一丝厌恶。
他不但有个精神病的母亲,而且关系十分恶劣,他母亲对他又恨又怕,下午那样子,简直是恨不得杀了他。就如何同猜测的……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逼疯了母亲。这样的人,根本不配让人靠近,应该远离!应该离的远远的!
我陷入了无端而起的厌恶之中,丝毫没注意到,天上那一轮月亮的边缘慢慢染上红色,就像是纸巾触碰到了红墨水的蔓延。月亮边缘变得虚幻,模糊,像化成了水一样往下滑坠,又像有一层膜兜着,如同冰糕遇热浪般,悬着欲掉不掉的水珠。
如果月亮似眼睛的话,那么这样,算不算是流泪?
——十点三十分
“睡觉啦睡觉啦,不睡变成小笨狗啦!”
“睡觉啦睡觉啦,不睡变成小笨狗啦!”
“睡觉啦睡……”
思绪被突然打断,就像雪融进水里,顷刻消失不见。我按下正在跳动的小狗提示闹钟,它的声音戛然而止,又感觉头有点痛,忍不住捏了捏太阳穴。
奇怪,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皱了皱眉。
那些无端的思绪是怎么冒出来的?就好像……就好像有人强行把思想灌注进我的脑子里一样,如同过度充水的气球,现在涨的疼。
我躺上床,等着那股痛感慢慢褪去,便关上灯休息。
*
易渠像往常一样去往学校,在经过青苔布满墙面的小巷时,几个老人看见他,远远地避着,还有些毫不避讳地说着咒骂他的话,经过旁边时吐了口唾沫,不过不敢吐到他身上,因为觉得唾沫也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怕沾染上晦气,全家跟着倒霉。
这些他已习以为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脚步加快了些。
等走到一中大门,他停下了步子,仰头一望,沉静的眸子中没了以往从不缺席、刻意带上的柔软,变得像一滩不起波澜的死水。
离上课铃响起还有十五分钟,这时候人最是多,学生骑着小电动、自行车,或是走路,倾豆儿似的冲进学校,
俯视这一摊景象,在拥挤的上课大军中,有一个人好像一块巨大的岩石,硬生生割开了人流,单薄的身影孤独地站在那儿,明明人流涌动,车贴车,人贴人,却给他两边各空出了一只手的距离。
他只停留了一会儿,便径直走进去。
走到走廊外边,廊边站着几个吃早餐的人,余光瞥见了他,匆匆收拾还没吃完的粉丝,进了教室;班上的打闹声溢出墙壁,也通通在他步子迈进后门的下一秒噤声,安静得连钟上秒针“嗑嗒”行走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当做什么事也发生般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班上四十几双目光随着他的走动而挪移。
今天的同桌还没来,他不需要人让位置便能进去,其实就算她在,他也能直接进去,因为后面一排给他空出的位置太大了,侧身就能轻松进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要让青稞起身,明明之前不会,都是像空气一样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可能是因为她坦敞的坐姿,手臂搭在椅背,两条腿张开,其中一条还伸到了他的位置上,让他没办法直接进去。
坐了一会儿,他感觉有些不对,不仅是因为过度安静的教室,还有周围久久不撤去的目光。虽然有些只是用余光瞟他,或是跟人聊天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他这边看,已经尽力做到自然,但是他还是感觉得到,就像之前一样。
这很反常。他们本应该做自己的事。
很快,他就知道了为什么。
两名课代表检查完他的作业后迟迟没有离开,反而在他位子旁边站着,看起来欲言又止。
“有事吗?”他问。
数学课代表在与杨霖视线交流了十几秒后还是不敢问,吞吞吐吐,杨霖看不下去了,直接说:“易渠,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什么传言?”
“就是……”数学课代表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杨霖说:“昨天下午。”
她没说出什么事,但是提到这个时间点,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是。”他回答说。
原本还不确定的消息随着这一声“是”开始肆意弥漫到校园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知道了,易渠的妈妈是个神经病。这和那些长辈所告诫的话结合起来,滋生出了不一样的态度。
杨霖和数学课代表在听到他的话后神色有些复杂,相对视了一眼,说话有些小心:“易渠……”他们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都沉默无言地检查完作业就走了。四十几人中的目光有一部分和他们临走前那一眼复杂的目光类似。
他看到了怜悯。
上课铃很快打响,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教室满满当当,学生头颅低垂,各做自己的事情,只有一个人没到。
她迟到了。
班规有这样几条:
迟到赏厕所两天。
若原本学期厕所已满,推到下个学期。可根据情况,酌情处理。
他想起每次早读铃响起时,青稞一脸生无可恋地进来,趴在桌子上,像只小动物一样嗅嗅自己的早餐,然后皱起鼻子,兀自嘟嚷:“嗯……怎么这个也变成了臭的。”
再挣扎许久,最终一口一口狠狠地咬下卷饼。那样子,和她开学第一次打扫厕所,站在门口久久不停,最终一鼓作气,像壮士赴死般进去差不多。
想起她上课明明绷紧了脸,睁大眼睛听课,却在老师的不断地叙说下,磕起了头,磕一下,猛然醒了,再磕、醒、磕。
……他恍然发觉,自己好像不知不觉间注意了她许多次。
易渠的目光落在旁边。空荡荡的椅子上仿佛坐着一个人,她正和人聊天,被别人逗得“咯咯”笑,两只眼睛像渗了水似的,亮盈盈的。等人走了,她就侧趴在桌上,声音笑得断断续续,说,易渠,你觉得好不好笑。
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似的。
他心里飘过一丝幻想,或许青稞以后依旧会这么对他,但是,当他抬眸,看见了对墙偷偷转头看他的何同,。
那个和青稞相处甚多的人似乎没料到会和他的眼睛对上,愣了一秒,随后眼神飘忽,把头转了回去,沉进书堆。
幻想被立马打破。
他怎么忘了,这是不可能的。她会和这个人一样
——躲避他。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天色阴沉,教室内开了灯,内明外暗,形成的玻璃镜中,少年虚影的脸上挂着一丝温和的笑,但是眼神,如同某个未曾被人探索过的寒洞,寒冽无比。
*
看到闹钟显示八点三十五的时候,我一口血直冲天灵盖,这时候第一节课已经上了差不多一半,而我才刚醒。
书桌上,小狗闹钟吐着舌头,睁着滴溜圆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
昨天晚上脑袋昏昏沉沉,只想着睡觉,一下子忘记了再定个早起闹钟。
我一个鲤鱼打挺,穿衣刷牙洗脸,没时间坐下吃饭,扫了一眼桌上的咸菜和馒头,逮住一个馒头塞进嘴就跑出门了。
让我这么急的原因只有一个:班主任教数学,迟到时间越长,奖励的数学试卷逐级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