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台的金属楼梯在夜色中泛着冷光。祝澄数到第三十七级台阶时,背包里的三脚架突然卡住了护栏缝隙。
"小心。"
身后的陈逾白单手托住摇晃的器材包,冲锋衣袖口擦过她裸露的手腕。他的双眸在楼道的应急灯下泛着极浅的蓝,像是把碎星嵌在了虹膜里。
"社长说顶楼观测位已经占满了。"祝澄拽了拽背包带,上面还沾着青龙峡的泥点,"我们去西侧露台?"
陈逾白没回答。他正盯着手机屏幕,苏棠的消息提示一条接一条跳出来,最后一条带着显眼的粉色爱心符号。
"器材给我。"他突然把手机塞回口袋,"我知道个更好的地方。"
旋转铁门推开时扬起细小的灰尘。祝澄看着陈逾白熟门熟路地拨开蛛网,从配电箱后摸出备用钥匙,忍不住问:"你常来?"
"偶尔。"他推开锈蚀的窗户,夜风立刻灌进来,"大一追英仙座流星雨时发现的。"
阁楼比想象中整洁。陈旧的天文望远镜旁摆着几张折叠椅,墙角铁皮柜里甚至放着未拆封的矿泉水。祝澄注意到窗台上刻着几行小字,最新的一行写着「2023.8.13 LYN」,后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相机图案。
"这是你刻的?"她用手指描摹那个图案。
陈逾白正在架三脚架,闻言头也不抬:"嗯。每次拍到满意照片就..."他突然噤声,因为祝澄已经翻到铁皮柜后那面墙——密密麻麻的日期和星象图中,夹杂着数十个相机涂鸦。
"所以你经常..."祝澄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赤道仪运转的嗡鸣声中,祝澄反复检查相机参数。陈逾白靠在窗边摆弄激光笔,绿色光点在夜空划出锐利的线条。
"试试这个。"他突然将激光笔对准她的取景框,"可以模拟流星轨迹。"
光点划过镜头的瞬间,祝澄下意识按下快门。回放画面里,一道翡翠色光痕贯穿深蓝天幕,恰好连接起昴宿星团的两颗主星。
"构图不错。"陈逾白凑近看屏幕,呼吸扫过她耳廓,"但实际流星会更..."
话音未落,第一颗流星突然撕裂夜幕。银白光痕坠落的刹那,祝澄感觉手腕被握住——陈逾白带着她的相机转向东北方:"那边!"
接连不断的流星开始坠落。祝澄在取景框里看到无数光之轨迹,也看到陈逾白映在玻璃上的倒影。他专注调整赤道仪的样子,像在星辰交响曲的指挥家。
"陈逾白。"她突然喊他全名,语气不容置疑,"回头看我。"
最后也是最壮丽的一颗火流星正横贯天际。陈逾白转头时,祝澄的镜头却对准了他——流星的光芒在他瞳孔中折射出奇异色彩,医用敷料边缘因激动微微翘起,露出底下泛红的疤痕。
“我听说,被流星听见的愿望都会成真。许个愿吧,陈逾白。”祝澄盯着仰望星空的少年,情不自禁。
“许愿?”陈逾白声音闷闷的。
"怎么了?"祝澄转头,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看他。
陈逾白默默低头浅笑。发现他正盯着自己右膝——那里有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色的光。
刹那间,祝澄好像明白了什么。“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她顿了顿,像是观察陈逾白的反应,“我记得,你小时候踢球踢得很好,怎么……”
陈逾白抬头盯着祝澄。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刚擦过的镜头,清透得能映出他怔愣的轮廓。睫毛沾着一点水汽,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雨后的蝴蝶翅膀。陈逾白第一次发现,她的虹膜在光线下会泛起一圈很淡的琥珀色光晕,像是老照片边缘泛黄的部分,柔软而陈旧。此刻那双眼正直直望着他,瞳孔微微放大,像是调大了光圈的镜头,将他整个人都收进那片湿润的阴影里。他忽然想起自己拍过的晨露——也是这样剔透,这样易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从叶片上滚落。
陈逾白的目光渐渐从她湿漉漉的眼睛滑下来,突然卡在了她的唇上。
那两片唇瓣因为刚喝过冰镇酸梅汤,还泛着水光,在阳光下透出珊瑚色的红。上唇有一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随着她无意识抿唇的动作时隐时现,像照片里不小心沾上的灰尘颗粒,让人忍不住想用指腹擦掉。
陈逾白突然觉得后颈的疤痕开始发烫。他想起无数个这样的瞬间——也是这样不安分,这样让人想用手指按停。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接着猛地转过头。"高二市联赛决赛,"他的声音混在夜风里,"就是这个角度。"他比划了一个射门动作,"球擦着横梁飞出去,我摔在禁区线上。"
祝澄的指尖无意识蜷起。她见过那个画面——在父亲收藏的旧报纸里,标题是《足球新星陈逾白膝盖重伤恐退役》。
"医生说再偏两毫米,"他忽然笑了,虎牙刮过下唇,"我就得装人工关节了。"
远处传来其他观星者的欢呼,衬得阁楼愈发安静。祝澄看见他后颈的医用敷料边缘翘了起来,底下透出熟悉的绯红。
祝澄的眼睛突然暗了下来。不是光线变化的缘故——陈逾白清楚地看见,当她听到他膝盖旧伤的故事时,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像是突然被调低了曝光度。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在眼底投下一片潮湿的阴影。她的目光落在他右膝的疤痕上,瞳孔微微收缩,像是镜头在对焦时轻微的调整。陈逾白看见她下眼睑泛起一抹很淡的红,像是暗房里安全灯的颜色。最要命的是她眨眼的样子——缓慢地,沉重地,仿佛在替他承受那些年错失的射门。当她重新抬起眼帘时,眸子里盛着的光比平时更加柔软,像是把所有的锐利都收了起来,只留下最温柔的景深。
"疼吗?"她问。声音很轻,但陈逾白分明看见她眼底写着另一句话:下次疼的时候,要告诉我。
“人生……总会有遗憾……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有天赋。也许这就是让我长大的代价吧。”陈逾白低下头,头发下的阴影遮住他的半张脸。
祝澄突然抓起相机对准夜空。
"拍什么?"陈逾白皱眉,"流星早过——"
——咔嚓。
屏幕上是他错愕的侧脸,背景是静止的星群。祝澄按下回放键:"看,这才是真正的‘偷帧’。"她戳了戳画面里他微蹙的眉头,"把时间偷出来,送给十六岁的陈逾白。"
"陈逾白..."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膝盖上的旧伤,像触碰一片飘落的樱花,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以后你的每个雨天,我都带着伞来。"
赤道仪发出细微的嗡鸣。陈逾白怔怔望着那张照片,喉结滚动时金属哨轻轻磕在锁骨上。
后半夜气温骤降。祝澄搓着手臂调整参数时,肩头突然一沉。
"穿上。"陈逾白的冲锋衣还带着体温,袖口沾着松木香,"手抖会影响长曝光。"
祝澄把手臂缩进过长的袖管,摸到内袋有个硬物——是枚微型SD卡。她疑惑地看向陈逾白,后者正假装专注调试赤道仪,睫毛在脸上投下颤动的阴影。
SD卡里只有一张照片:龙舟赛那天,祝澄蹲在码头系鞋带,阳光穿透她扬起的发丝,在水面投下金色的光网。文件名显示拍摄时间是2023年6月18日15:23——他们初遇的精确时刻。
"逾白。"苏棠的声音突然从楼梯口传来,"原来你们在这..."
陈逾白迅速关闭相机屏幕。苏棠今天穿了毛茸茸的白色外套,发间别着星月造型的发卡,怀里抱着保温袋:"我带了热可可...哎呀,学妹怎么穿逾白的衣服?"
"器材太重没带外套。"祝澄作势要脱冲锋衣,却被陈逾白按住肩膀。
"穿着。"他接过苏棠递来的纸杯直接放在地上,"我不喝甜的。"
苏棠的笑容僵在脸上。她转向赤道仪:"社长说要拍星轨叠加..."
"参数设好了。"祝澄突然插话,调出刚拍的激光模拟图,"不过昴宿星团方位角需要修正,学长能帮忙吗?"
最后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陈逾白嘴角抽动,接过相机时指尖在她手心飞快地划了一下——像流星转瞬即逝的尾迹。
观测结束已是凌晨四点。祝澄在楼梯转角被陈逾白拦住,他递来那张SD卡:"物归原主。"
"又不是我的。"
"现在是了。"他声音很轻,"里面有七十三个G的剩余空间...够装很多流星。"
下到二楼平台时,晨光刚好穿过彩绘玻璃。陈逾白站在彩色光斑里,后颈的医用敷料被染成梦幻的紫红色。祝澄鬼使神差地伸手,在即将触及时又缩回:"...快掉了。"
"祝澄。"陈逾白突然连名带姓喊她,"周日市少年宫有场少儿足球赛。"
"所以?"
"所以。"他倒退着走下楼梯,身影逐渐融进光影里,"你拍运动题材很有感觉。"
拐角处传来苏棠的呼唤声。祝澄摸到冲锋衣口袋里多了样东西——那支激光笔,尾部刻着微型星轨图案,和阁楼墙上的涂鸦一模一样。
手机震动起来,林小满发来消息:「陆予川说陈逾白从来不带女生去那个阁楼!!!」
祝澄抬头,看见陈逾白在楼梯尽头回望。晨光为他镀上金边,像颗触手可及的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