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内,阳光斜照,青砖铺就的小径泛着暖意。
黛玉靠窗而坐,眉心轻蹙,手中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姑娘,您瞧我这一句可还妥当?”香菱满脸期待地凑过来,眼中闪着光,“‘月落花影碎,风起梦难圆’,是不是有些俗了?”
紫鹃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她本想劝黛玉歇息,但见唐棠神色淡然,似有深意,便按捺住了话头。
唐棠站在窗下,微微一笑:“诗能解忧,也能明志。”
黛玉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莫名一动。
她素来最怕人提及《葬花吟》那般伤感之语,可香菱此刻却捧着诗稿前来,不像是刻意挑拨,反倒像是一种……善意的打扰。
她低头再看纸笺上的诗句,笔迹略显生涩,却透着几分真挚。
“你这是练了多少首才写成的?”黛玉语气冷淡,目光却已柔和了几分。
“第三十七首了。”香菱羞涩一笑,“我昨晚梦见月亮落在池子里,醒来就写了这句。”
黛玉怔了一下,竟一时忘了昨夜的心绪起伏。
她放下纸,轻轻叹了口气:“倒也算有灵性,只是还需打磨。譬如‘碎’字太直白,不如改为‘疏’,‘月落花影疏’更添幽静之感。”
香菱眼睛一亮:“好啊!还是姑娘有才思!”
唐棠静静看着这一切,嘴角微微上扬。
——不是为她诊病、不是劝她吃饭,而是真的听她讲诗、谈情、论理。
午后,园中柳絮飘飞。
唐棠借口带香菱去采几味新草药,故意绕远路从蘅芜苑门前经过。
果然,莺儿正在廊下绣花,一抬头看见两人身影,眸色微沉。
香菱浑然不觉,边走边兴奋地说:“林姑娘说我的诗里缺了点意境,我想着能不能找些新景入句呢?”
唐棠点头应和:“自然该多走走,眼中有景,诗中方有情。”
不多时,消息传到了蘅芜苑。
宝钗正坐在镜前梳妆,闻言冷笑一声:“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林妹妹向来孤高,怎会真心教一个妾室作诗?”
莺儿低声道:“奴婢瞧着,唐大夫今日特意绕路,恐怕是存心让咱们听见。”
宝钗手中的梳子一顿,随即淡淡道:“既如此,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你去找香菱问问,为何偏偏要找林姑娘评诗?莫非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莺儿领命而去,刚踏出蘅芜苑,却被翠墨拦在回廊外。
“莺儿姐姐请留步。”翠墨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我家姑娘方才去探望林姑娘回来,说她心情正好,你们若无要紧事,还请改日再来。”
莺儿心头一凛,面上却笑得温柔:“我只是问一句诗的事,哪敢扰她清净。”
“那就等林姑娘清闲时再说吧。”翠墨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挡住了通往潇湘馆的方向。
莺儿咬唇片刻,只得告辞离去。
另一边,潇湘馆中,宝玉已闻讯赶来。
他远远便听得香菱在念诗,惊讶之余又是欢喜:“林妹妹,你竟也愿意教人写诗了?”
黛玉抬眼看他,神情虽未展露笑意,却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过是随口点评几句,偏你大惊小怪。”她轻声道,语气中竟有一丝久违的柔软。
宝玉心头一震,眼眶竟有些湿润:“你愿意开口说话,就是好的开始。”
唐棠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
黛玉的情绪不能只靠安抚,更要让她重新找回自己的价值——不是谁的妹妹、谁的病弱美人,而是那个才华横溢、心思剔透的林颦儿。
暮色渐沉,潇湘馆内渐渐安静下来。
紫鹃服侍黛玉换了衣裳,轻声道:“姑娘今儿精神倒是比昨日好了许多。”
黛玉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半晌才缓缓开口:“你说……我还能写出像从前那样的诗吗?”
紫鹃一怔,随即哽咽:“当然能,姑娘天生聪慧,怎会写不出好诗。”
黛玉闭上眼,唇角浮起一丝极浅的笑:“那我试试。”
夜色渐浓,唐棠独自在屋中伏案疾书。
一封信笺在他笔下成型,字迹工整有力:
> “林姑娘近来喜静,恐有人误传流言扰其养病。”
他将信折好,封口,唤来琥珀。
“明日送去贾母处,切记,不可让人察觉。”
琥珀接过信,眼神复杂:“唐大人……您到底想做什么?”
唐棠没有回答,只望向远处那片幽深的竹林。
翌日清晨,贾母房中。
“老太太,这是王太医弟子唐棠送来的信。”琥珀低声禀报,双手递上信笺。
贾母接过,缓缓展开,目光掠过那句“林姑娘近来喜静,恐有人误传流言扰其养病”,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她抬起头,对一旁的王夫人道:“你听见了吗?谁又在背后嚼舌根子了?以后再有这等闲话,别在我面前晃悠!”
王夫人忙应下,心中却已有数:这唐棠,倒是个细心人。
消息传开,荣国府上下顿时肃然,议论黛玉者纷纷闭嘴,连平日最爱搬弄是非的赵姨娘都收敛了几分。
数日后,午后阳光温柔,池边小径上,黛玉身披素衣,缓步而行。
紫鹃紧随其后,眼中带着欣喜。
唐棠站在不远处的假山后,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心头一阵松动——至少,她愿意出来了。
可当夜,紫鹃悄悄来到他诊室,声音低哑:“姑娘昨日问我……‘若我不在了,这些花会记得我吗?’”
唐棠一怔,手中正在整理的药方微微一顿。
“她说这话时,神情很平静,像是随意问一句天气。”
紫鹃眼圈微红,“可我听着,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唐棠垂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药盒边缘。
原来,表面的开朗,只是她为自己织的一层薄纱,遮住了内心最深的孤独。
怕她在世上走这一遭,就像一场梦,醒来便什么都没留下。
“谢谢你告诉我。”他轻声道。
紫鹃点头离去,屋内只剩他一人。
他望向窗外,天已暗,风吹得窗纸沙沙作响。
他忽然想到一句话——“人心如水,投石则涟漪生,投石久而不止,则成漩涡。”
黛玉心中的石,已经落得太久了。
而他,能做的,不只是止语封口,还要让她知道,这个世界,曾有人为她留痕。
于是,次日午后,他以整理新得古方为由,再次来到潇湘馆。
“姑娘若不嫌,我可在池边坐一会儿?”他站在廊下,语气平和。
黛玉抬眼看他片刻,轻轻点头:“你随意。”
池水微波荡漾,柳条轻拂水面。
两人静坐良久,未发一言。
直到夕阳斜照,唐棠忽然指着水面,缓缓开口:
“姑娘可曾注意,这池中倒影虽模糊……但只要水不动,它便清晰如初。”
黛玉侧头看他,眼神微动,似有所思。
风起,水面泛起涟漪,那一瞬的倒影,碎成千万点光斑。
她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是啊,水若不动,倒影便不会乱。”
唐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她。
但也更清楚,这场心理拉锯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