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落檐的清晨,唐棠站在潇湘馆外踱步良久。
昨夜那抹不安的余韵仿佛还缠绕在他心头,像一根细线,越扯越紧。
紫鹃从门内走出,见他神色凝重,低声问道:“唐大夫,姑娘夜里又梦到雪地了,说冷得走不出去。”
“雪地?”唐棠眉头一皱,沉吟片刻,忽而”
他想起自己初入贾府时,在太医院翻阅古籍时曾读过一则《梦源考》,其中有言:“心寒则梦雪,志困则梦行不得。”黛玉梦雪,不只是情绪所扰,更是内心深处的自我否定在作祟。
紫鹃望着他,眼中带着几分期待与焦灼,“您有法子吗?”
唐棠沉默片刻,忽然抬眸,语气坚定:“我有一法,不需药,也不惊动贾母。”
紫鹃一怔,正要追问,却见唐棠已转身往院中僻静处走去,似在思索什么要紧事。
午后,唐棠照例来为黛玉诊脉。
紫鹃端来药碗,黛玉轻声道:“今日脉象如何?”
“并无大碍。”唐棠收回手,目光扫过她略显疲惫的眼角,“只是姑娘夜里休息不佳,恐怕影响药效。”
黛玉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梦总是断断续续的,醒来也记不大清。”
唐棠心中一沉,知她不愿多提梦境内容,便不再深问,只道:“不如让紫鹃每日晚上为姑娘洗脚,温水加盐,再揉按足底涌泉穴,有助于安神。”
紫鹃听得一头雾水,却点头应下:“是,奴婢这就准备。”
待黛玉回房小憩后,唐棠将紫鹃唤至廊下角落,压低声音说道:“每晚睡前,你务必为姑娘洗脚,尤其要按摩脚心涌泉穴。手法要柔缓,持续一刻钟左右,切记不可急躁。若她半夜醒来,就陪她说些轻松话,别让她想起宝玉或前尘旧事。”
紫鹃睁大眼睛:“这就能助眠?”
“人之五脏六腑皆通于足,足底涌泉穴更是调和阴阳、安神定志的关键。”唐棠解释道,“此法虽非药物,却能潜移默化地调整她的气血运行与精神状态。关键是——不能让她再陷入悲伤的情绪循环。”
紫鹃听得认真,连连点头:“我明白了,一定会照做。”
唐棠看了她一眼,缓缓补充一句:“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
紫鹃一凛,郑重答应。
与此同时,怡红院内,气氛却阴沉了几分。
晴雯斜倚着窗边,手中拈着一条绣花丝线,眼神却是死死盯着窗外匆匆离去的小厮身影。
坠儿被她叫来问话,低着头不敢吱声。
“你说林姑娘夜里常哭?”晴雯冷笑一声,眉梢挑起,“谁告诉你的?”
坠儿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说:“是……是宝二爷身边的麝月姐姐无意间提起的。”
“哼,好一个‘无意’。”晴雯冷笑,眼神锐利如刀,“她林黛玉病得快死了,还天天有人去看她,捧着哄着,倒是宝玉,一天比一天更往那边跑了!”
坠儿不敢接话,只能低头站着。
“你去传个话,”晴雯眯起眼睛,“就说林姑娘夜里总哭,怕是命不久矣,莫要再打扰宝二爷歇息。”
坠儿脸色一白:“可是……这话要是传出去……”
“怎么?你还敢违逆我?”晴雯猛地起身,一脚踢翻了案边的矮凳。
坠儿吓得一哆嗦,忙低头应是,慌慌张张退了出去。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望了眼怡红院的方向,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安。
但他终究没有胆量反抗。
次日晨,唐棠刚踏进贾府偏门,便听闻贾母房中有议论之声。
“听说林姑娘夜里睡不安稳,常常惊醒呢。”
“难怪昨日老祖宗问她气色为何差了些。”
唐棠心中一震,脚步微顿,旋即冷静下来。
是谁传出的消息?
他迅速判断:晴雯最有可能。
但他并不打算立刻反击,而是悄然找来了翠墨。
翠墨是探春的贴身侍女,素来沉稳有思,且因探春与黛玉关系亲近,消息传递最为稳妥。
“请你转告探春姑娘一句话。”唐棠低声交代,“林姑娘只是梦多,并非病症加重。”
翠墨看着他,”
唐棠目送她离开,心中却并未松懈。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次日晨,贾母房中议论声未歇,唐棠已悄然踏入偏门。
他面色如常,步履稳健,唯独眼神微沉。
“林姑娘夜里不安神”,这话传得太快,太蹊跷。
他心知这背后必有人推波助澜,晴雯的性子他早已摸透——表面刚烈,实则善妒,尤其对黛玉与宝玉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更是耿耿于怀。
她借坠儿之口放出风声,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藏杀机。
唐棠不动声色地绕过回廊,径直寻到探春所居秋爽斋。
翠墨早等在门外,见他来了,微微点头,将他引至内堂。
“请探春姑娘设法澄清此事。”唐棠语气低而稳,“不能让流言继续蔓延。”
探春正伏案翻书,闻言抬眸,目光清亮:“我已有了主意。”
她素来聪慧,最擅权衡利弊。
不多时,便借口向李纨请教女红之事,进了东厢。
席间茶香袅袅,探春语调随意,却字字有心:“我前日去瞧林妹妹,她虽瘦了些,精神倒还成,说起诗词兴致颇高。想是夜里歇得不够,才显得倦怠些。”
李纨闻言颔首:“原是如此,我还道她病情加重,正要禀报老太太呢。”
一句话,轻轻一拨,便将流言止于未燃。
午后,唐棠再入潇湘馆,紫鹃喜形于色地迎上来:“唐大夫,姑娘昨夜睡得安稳,连梦都没做!”
唐棠心头一松,面上却不露半分:“很好,头七日最关键,绝不可松懈。”
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株海棠开得正好,枝影摇曳间,心中却并不轻松。
果然,当日晚间,唐棠在太医院整理医案时,忽闻外头传来脚步声急促。
翠墨匆匆而来,神色凝重:“坠儿……昨晚偷偷去了蘅芜苑。”
唐棠指尖一顿,笔尖险些划破纸张。
“蘅芜苑?”他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抹锐利,“薛家?”
翠墨压低声音:“奴婢打听过了,只说他是去找小红旧识的熟人,但具体见了谁、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唐棠沉默片刻,缓缓合上医册。
坠儿本是个胆小怕事的小厮,可若被利用,便成了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若真将黛玉“夜不安神”的话传给了薛家,甚至……宝钗身边之人……
后果不堪设想。
他起身披上外袍,目光沉静如水:“不能再被动应对了。”
翠墨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您究竟是如何看出林姑娘病症根源的?”
唐棠顿了顿,望向窗外初升的月。
“她梦雪,不只是寒凉之象,而是心无所依。”他说,“若要救她,不仅需药理调养,更需人心守护。”
话音落下,风穿竹林,沙沙作响。
然而,此时此刻,怡红院角落,一道黑影悄悄翻出后墙。
坠儿猫着腰,一路疾行,朝着蘅芜苑方向而去……
夜,尚未深。
风,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