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溪借着夜露凝霜的空档披上藕荷色衣裙,裙角扫过廊下青石板时,惊起几只蛰伏的蟋蟀。
她生怕云澈道出什么隐秘,匆匆步入庭院,鬓边乌发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姑姑,公子明知我的身份却甘愿隐瞒收留,不过因我救过皇上与他。如今毒未清除,以公子的心性,岂会坐视不理?”
云澈闻言,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抽动。他看向逸风,后者立刻上前接过烟青色长衫,为他重新披好。
月光下,他周身的气场陡然变化,宛如山巅云雾般遥不可及,声线淡漠无波:“正是。落溪姑娘曾救陛下于危难,乃大魏的妙医使。若在本王府中有所差池,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这番话如冰棱刺入落溪心底,酸涩感骤生,她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
暗夜最是仁慈,将所有人的心事都掩在墨色之下,对于心负忧伤和愁绪的人,最大的益处就是可以被全尽遮盖,旁人丝毫看不到你有任何外在波动。
雪岚“呛啷” 一声将剑入鞘,易冰剑的清越声冷冽轻脆,响彻庭院:“如此便好。”
云澈忽然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雪岚腰间剑鞘上:“前辈的易冰剑,果然名不虚传。”
“你认得此剑?” 雪岚眼中闪过惊讶,随即厉声追问。“晚辈不才,只是在云雾山之时,看过江湖剑录。此剑乃江湖名剑,传世已久,剑鞘一落,能看到剑柄底部的夜光红玉,寓为丝毫不隐藏杀手的实力,剑身薄如蝉翼,剑刃犹如秋水一般,含义凛冽,坚利如冰,是以易冰剑。”
落溪听得很认真,听着云澈的叙述,和姑姑的剑并无出入,从小她就看姑姑时常佩戴此剑,且会望着这把剑出神,她一直都很好奇。接着云澈的话更让她迫不及待听取下文。
“听说此剑,和寒霜剑是不可分的一对名剑,双剑合用威力无穷,一般是以侠侣相携而佩带,并不孤身出现。江湖豪杰谁人所得,都会将另一半赠与心仪之侠侣,以表死生契阔,冰霜忠贞。此剑相赠有求娶之意。”
云澈娓娓道来,落溪的脑海中又出现了几年前在清乐溪旁边,遇到的那位商客,他当时的随身佩剑和姑姑所带的就颇为相似,她不知道这是江湖上出名的名剑,仅此两把,还以为世上相似的东西千千万,还是不问作罢。
今日一听,落溪如梦方醒,落溪进入到曾经的那段记忆。那个清乐溪的商客,当时见到自己之时的问话就颇为奇怪:
“听小姑娘说话,似乎带有宁都口音,可否告知,你来自何处?”
“我这队人马赶路太过口渴,看姑娘对此地颇为熟悉,府邸应距离不远,可否让我等讨一口水喝?”
“这水果然甘甜……看姑娘年纪小小,但眉眼良善,言辞灵动,举止也颇有涵养,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千金?”
...
此商队是来自南朝的商队,商客年龄乃不惑之年,向她试探问话似在寻人,随身携带寒霜剑,那么此人!就是姑姑的旧时。如果真如云澈所说,寒霜易冰惯于侠侣所佩,那么,那位商客就是和姑姑有过旧情之人。
说不定也是姑姑一直喜欢的人?落溪本想欣喜告诉姑姑,她见过佩带寒霜剑之人,但忽然一想,云澈逸风都在,说不定这是姑姑的不传之秘,便没有再开口。
只听见雪岚的声音有些异样,说道:“原来如此。”他赠送她的是易冰剑,她当时却不知道。
他出身南齐皇室兰陵萧氏,乃高帝族弟,自小饱读诗书、精通六艺 —— 棋艺登峰造极,阴阳纬候之学信手拈来,卜筮占决无不应验;草隶书法自成风骨,骑射弓马更是精妙绝伦。年少时又师从云雾山高人,练就一身精湛武艺。凭借显赫门第与惊世才华,他被任命为公主与太子的太师,教习文武诸事,也因此与雪岚常有交集。
雪岚在后宫中始终是个神秘存在:她从不同任何人交谈,即便是皇帝也不例外,更与后宫中那些居心叵测的女官们划清界限。唯有在陪伴皇后时,宫人们才能窥见她的笑颜、听闻她的声音。据槿瑶宫传出的描述,她笑时如雪山之巅被阳光照耀的紫色幽兰般冷艳,声线似冰山上碎冰相击般空灵。这等 “忠心护主、冷艳绝伦” 的形象在南朝皇都传扬开来,引得众人都想一探究竟。
尽管太师对雪岚百般示好,甚至央求皇后从中撮合、促成秦晋之好,但生性孤傲的雪岚起初并未将他放在心上。直到在皇后的再三撮合与日常相处中,她才终于松口,同意与他尝试交往。可二人关系刚确立,槿瑶宫便突发变故。事后雪岚曾托人给太师府捎信,邀约长亭相见,却始终未等到回音。心高气傲的她不愿再作停留,遂策马远走南朝。
此刻听云澈道出易冰剑的渊源,雪岚往事涌上心头。思及此剑暗含求娶之意,她不禁一阵唏嘘 —— 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如今两人天各一方,过往种种早已如云烟般消散。
“斯人已忘,旧事已矣,这把剑不过是用得顺手罢了。” 雪岚凝视着手中的易冰剑,首次坦然承认曾有人赠予此剑,“此后它将随我踏遍江湖、孤独厮杀,待我完成大业便将其销毁。纵天下万里、江湖辽阔,此后再无易冰与寒霜双剑,也少了一对怨偶。情之一字如剑,往往先伤己身,人无爱方能无敌,这般兵器本就不该流传于世。”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众人沉浸在易冰与寒霜双剑的故事里,想象着侠侣仗剑的唯美过往,唯有雪岚的低语在夜色中回荡,再无一人接话。
过了许久,云澈才打破暗夜的寂静,沉声道:“前辈,恕晚辈直言。这般流传千年的神兵瑰宝,怎可轻易销毁?何况…… 故人从未将您遗忘。”
雪岚猛然一怔,落溪急忙追问:“公子如何得知?你认识他吗?几年前他可是来过洛都?”
云澈反而露出疑惑:“你又如何知晓此事?”
“星儿…… 你竟也……” 雪岚本有些失神,此刻眼中满是惊疑。
落溪眸光一亮,转向雪岚道:“姑姑,花棠居出事那日午后,我遇见的那位商客,定是他无疑。他当时多方打探我的底细,定是想寻到与您相关的线索。只可惜,自小您便教导我谨言慎行,那日我刻意疏离,他想必已打消了疑虑。”
雪岚长叹一声:“多年未见,是敌是友早已难辨。你做得对。天意如此,非人力可改。” 她转而问云澈淡淡道:“你且说说,他如今是何境况?”
“新皇登基后,他遭人排挤,被调离京师,远赴雍州任刺史。” 云澈顿了顿,继续道,“听闻他屡次上奏,恳请彻查先皇后薨逝真相,却被斥为扰乱朝纲,最终被贬离中枢。”
“满朝文武皆知是兰太后下的毒手,却无一人敢站出来 —— 连先皇都忌惮陈家势力,他又能如何?” 雪岚紧握剑柄,语气冷冽,“这世上最直接的报仇方式便是用剑,与那群颠倒黑白、装聋作哑的伪君子争辩,纯属浪费时间。”
云澈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前辈如何确定是兰太后谋害了先皇后?”
雪岚虽对这突如其来的追问感到意外,仍淡然回应:“那女人不止一次陷害娘娘,我早有警示。况且,当年我带星儿逃离火场时,追杀我们的首领,正是我夜探如意宫时见过的兰太后心腹。”
“晚辈信得过前辈的判断,也坚信先皇后是遭兰太后毒手。但凡事需留余地…… 若要师出有名地讨伐,若无铁证,恐难将兰太后一族连根拔起。”
“我不管什么证据名节!” 雪岚语气狠厉,“我只要那些害死娘娘的人,一个个死在我剑下!”
“前辈可曾想过,皇姬与皇子该如何重返皇室、夺回属于他们的一切?” 云澈声音渐柔,“快意恩仇固然简单,但逝者已矣,为娘娘的后嗣谋一条安稳前路,岂不是更重要?”
这番话如投石入水,在雪岚与落溪心中激起千层涟漪。二人震惊地望向云澈,只见他在夜风中镇定自若,坦然迎接着她们诧异的目光。
“当年的小皇子…… 还活着。” 云澈看穿了她们的疑惑,再次肯定道。
“他在哪里?” 雪岚强压下激动,声音微颤。
落溪眼中迸发出光芒,刚想问 “难道是在……”,却忽然看向雪岚,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云澈了然地点头,继续道:“当年有宫人护着小皇子逃出火海,投奔了萧大人。如今小皇子被安置在安全之地,由萧大人悉心照料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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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骤起,吹落满树芙蓉。落溪望着云澈眼中的笃定,又看向雪岚瞬间煞白的面容,忽然觉得这柄易冰剑上凝结的,不仅是江湖恩怨,更是横跨十年的血脉牵连。而远处雍州的方向,那柄寒霜剑是否也在月夜中,等待着与故人重逢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