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渐深的秋日午后,阳光透过茜纱窗棂,在夏侯嫣闺房的地上铺开一片暖融融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清冽微涩的药草气息,却不再刺骨。
夏侯嫣倚在堆叠的软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依旧,但双颊已透出些许久违的、极淡的血色。她醒着,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心口处——隔着薄薄的寝衣,那枚凤吞龙血玉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温和而恒定的暖意。
宇文绰悄无声息地进来,手中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参汤。他脚步放得极轻,目光第一时间便锁在她身上,确认她无恙后,才小心地在床沿坐下。
“感觉如何?”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落在她摩挲心口的手上。
夏侯嫣的目光从帐顶缓缓移到他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劫后余生的虚弱,有挥之不去的惊悸,还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迷茫。她没有立刻回答,视线掠过他关切的脸庞,最终落在他手中氤氲着热气的药碗上。
“好些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顿了顿,又低低补了一句,“多谢你…取回这玉。”
这句“多谢”,疏离而客气,却让宇文绰心头微微一颤。他舀起一勺参汤,在碗沿轻轻刮去多余的汤汁,动作笨拙却极其认真,递到她唇边:“温的,趁热喝吧。”
夏侯嫣微微启唇,含住了汤匙。温热的药液滑入喉中。宇文绰一勺一勺地喂着,两人之间沉默流淌,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
阳光在他们之间投下安静的光柱,尘埃在其中无声浮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不再是纯粹的疏离,却也不是亲近,仿佛在生死相依的缝隙里,悄然滋生着某种微妙的、连他们自己都尚未厘清的暖意。
一碗汤见底,宇文绰放下碗,极其自然地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帕子。这一次,当他抬手想替她擦拭唇角时,夏侯嫣的身体只是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再躲闪。微凉的帕角轻轻拂过她苍白的唇瓣,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
指尖无意间擦过她微凉的皮肤,宇文绰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迅速收回手,将帕子攥在掌心,仿佛那上面沾染了灼人的温度。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脸上,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嫣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你…还疼吗?”目光关切地落在她心口。
夏侯嫣的手指下意识地按紧了衣襟下的玉璧,感受着那温热的搏动,轻轻摇了摇头。她抬起眼,目光与他短暂相接,那眼底深处,除了虚弱,还有一丝深埋的、沉甸甸的东西,像是化不开的愧疚与执念。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问:“朝堂上…可还安稳?”她问的是朝堂,宇文绰却明白,她真正想探听的,是那个被“星陨砂”重新撕开血淋淋伤口的名字——南靖穆王府,以及那个她始终不相信会是叛党、却已杳无音讯的萧世子。
宇文绰的心沉了沉。他看着她眼中那份固执的、几乎成为执念的牵挂,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涌上喉头。
他压下心绪,尽量平静地简述了朝堂上的风波,隐去了沈未寻的真实身份,只道温如玉攀咬祖母和他,被皇帝严厉斥责下狱,德安长公主府被彻查,一切暂时平静。
“祖母无恙,陛下亦未迁怒于我。你安心养病便是。”他最后说道,目光落在她心口的玉璧上,“你的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夏侯嫣听着,默默地点了点头,指尖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心口的玉璧。那玉璧深处,属于南靖穆王府的星陨砂痕迹,仿佛在无声地灼烧着她的指尖,也灼烧着她的心。
为萧家洗刷冤屈的念头,如同这玉璧散发的暖意,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这份执念,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也是横亘在她与宇文绰之间,一道看不见却无比坚固的墙。
佛堂内,檀香袅袅。崔桢跪坐在蒲团上,听着赵嬷嬷低声禀报西苑的情形。
“……少夫人气色确是好些了,能起身坐会儿,参汤也能喝下大半碗。少将军…几乎寸步不离,亲自照料,喂药、掖被,很是上心。”赵嬷嬷斟酌着词句,觑着老夫人的脸色,“只是…老奴瞧着,两人之间,似乎…似乎还是客气了些,少了些新婚夫妻该有的热络劲儿。夜里,少将军依旧是在书房安置……”
崔桢捻动佛珠的手指节奏平稳,并未停顿。她缓缓睁开眼,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深邃而平静,并无赵嬷嬷预想中的震怒或急迫,反而流露出一丝深沉的叹息和了然。
“知道了。”她的声音古井无波,带着洞悉世情的通达,“嫣丫头身子骨亏虚得厉害,刚从鬼门关回来,心神未定。绰儿这孩子,面上冷硬,心思却重。强扭的瓜不甜,何况是心结。”她顿了顿,指尖在光滑的檀木珠上轻轻摩挲,“两人之间,隔着冰蚕蛊的苦,隔着强扭的姻缘,还隔着…那丫头心里放不下的旧事。”
赵嬷嬷心头一凛,不敢接话。老夫人竟连少夫人心中有人都知晓?
“情之一字,最是勉强不得。”崔桢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长辈的怜惜,“嫣丫头是个重情义的,那萧家小子…唉,也是个苦命的。”她想起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背负叛国污名的少年郎,想起夏侯嫣幼时看向那少年的眼神,心中了然那份执念的根源。“她心里苦,有愧,放不下。这是她的劫,得她自己慢慢走出来,旁人催逼不得。”
她侧向赵嬷嬷,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厨房,嫣丫头的药膳和温补汤水,务必精心,用最好的药材,慢慢调养。她身子是根本,根基稳了,心绪才能慢慢平复。至于绰儿那边……”
崔桢又道,“不必刻意去提什么‘开枝散叶’、‘丈夫之责’。他们俩都是通透的孩子,有些窗户纸,得他们自己愿意去捅破。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才是正理。眼下,让嫣丫头安心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强。宇文家的血脉固然重要,但强求来的种子,也未必能长成参天大树。去吧。”
赵嬷嬷心头大石落地,连忙躬身应是。她这才真正领会到老夫人的深意与胸襟。子嗣固然是家族传承的基石,但老夫人看得更远更深,她更在意的是这对年轻人能否在风雨飘摇中真正彼此靠近、互相扶持,而非仅仅为了延续血脉而强求。这份深明大义与耐心,让赵嬷嬷由衷敬佩。
夜色温柔,月华如水。
夏侯嫣的闺房内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烛灯,光线昏黄朦胧。药力作用下,她已沉沉睡去。宇文绰没有去书房,而是依旧坐在床边的圈椅上,手中并未执卷,只是静静地守着她。
昏黄的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沉睡的侧颜,褪去了白日的疏离与防备,显得格外静谧安宁。长睫如蝶翼般栖息在眼下,唇色依旧浅淡,却不再透着死气。
宇文绰的目光长久地流连在她脸上,从微蹙的眉心,到小巧的鼻尖,再到那微微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心口处,隔着薄被,能隐约看到那枚血玉的轮廓,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白日里赵嬷嬷委婉转述的祖母的话,此刻在他心中回响。没有催促,没有压力,只有洞悉一切的体谅和深沉的期望——“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这八个字,像轻柔的羽毛,拂过他连日来紧绷的心弦,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看着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寝衣领口微微敞开些许,露出一小截纤细的锁骨,和那紧贴肌肤的玉璧丝绦。宇文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没有动,只是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而专注。一种从未有过的、纯粹的守护欲和难以言喻的柔情,在寂静的夜里悄然滋长。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响。走到床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角,将被沿轻轻拉高,盖住那无意间露出的肌肤。他的指尖隔着薄被,极轻地拂过她放置在心口上方的手背,停留了一瞬。隔着被子和寝衣,他清晰地感受到那枚玉璧的温热,以及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生命搏动。
这一次,没有燥热,没有欲念,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饱含着珍视与承诺的暖意,缓缓流淌过心间。他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低沉的嗓音如同耳语,消散在静谧的夜色里:
“睡吧,嫣儿。我守着你。”
烛火轻轻摇曳,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守护者。长夜无声,暖玉生温。那层隔在两人之间的冰霜,在生死相依的守护与无声流淌的时光里,悄然融化着,等待着春水破冰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