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懒洋洋地洒在铺着厚厚锦毯的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银丝炭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花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暖药气息。
夏侯嫣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斜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手中捧着一个精巧的暖手炉。她望着窗外庭院里几株疏落却开得极好的红梅,眼神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自从佩戴了那枚凤吞龙血玉,体内那股蚀骨的寒意被牢牢压制,虽然身子依旧虚弱,但精神已好了许多,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
紫烟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端着一盏刚沏好的参茶。她将茶盏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又拿起一把玉梳,动作轻柔地为夏侯嫣梳理着披散在肩后的长发。
“小姐,您瞧这红梅开得多好,比往年都精神呢。”紫烟的声音带着笑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家小姐的神色,“听赵嬷嬷说,是侯爷特意嘱咐花房,说您喜欢看花,让把开得最好的几盆都挪到您窗前来,日日精心伺候着。”
夏侯嫣的目光从红梅上收回,落在紫烟笑意盈盈的脸上,没有接话,只是端起参茶,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茶汤滑入腹中,带来融融暖意。
紫烟见她没有抗拒的意思,胆子大了些,一边梳头一边絮叨:“小姐您是不知道,您昏睡那些日子,姑爷可真是……”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心疼和后怕,“那脸绷得,比咱们府门口的石狮子还吓人!眼里全是红血丝,几天几夜不合眼地守着您,药都是他亲手试了温才喂的,这块血玉是他亲自去西戎寻回的呢。有一回,您半夜发了虚汗,迷迷糊糊地喊冷,姑爷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来裹着您,自己就穿着单衣在边上守着,冻得嘴唇都发紫了也不肯走开……”
夏侯嫣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些细节,她昏沉时隐约有感觉,却从未听人如此清晰地道出。那个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鬼面刹罗”,竟也会如此……笨拙又执拗地守着一个病榻上的人?
“还有啊,”紫烟见夏侯嫣没有打断,说得更起劲了,“您心口这玉,姑爷看得比命还重!每日晨昏定省,他必亲自检查一遍系得牢不牢,玉温不温。前几日,您夜里翻身时丝绦松了些,他半夜惊醒瞧见了,那脸色……吓得奴婢们大气都不敢出,自己重新给您系得妥妥帖帖,又在床边守到天快亮才去书房眯了会儿。”
心口那枚温热的玉璧,此刻仿佛带着一丝异样的温度。夏侯嫣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想起那个雨夜,他浑身湿透、带着一身夜露寒气和苦涩药味闯入长公主府,只为替她求取这救命的凶玉。想起他笨拙地喂药、小心翼翼地掖被角。想起那夜半梦半醒间,似乎感受到的、来自床边的沉凝目光……
“宇文绰他……”夏侯嫣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待我……是极好的。”
紫烟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可不是嘛!外头人都说姑爷冷面冷心,可在咱们府里,在您跟前,奴婢瞧着,那心啊,热乎着呢!老夫人身边的赵嬷嬷也常说,姑爷这是把您搁在心尖尖上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赵嬷嬷亲自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少夫人安好。老夫人惦记着您,让老奴送些新熬的燕窝粥来,还热乎着,您尝尝?”她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打开食盒,端出一个小巧的描金瓷碗,里面是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甜气息的粥品。
“有劳嬷嬷,也替我谢谢祖母。”夏侯嫣温声道。
赵嬷嬷将粥碗递到夏侯嫣手中,看着她小口吃着,脸上笑意更深:“老夫人说了,您身子弱,得慢慢养着,急不得。少将军也吩咐了,府里一应滋补之物,都紧着您这儿用。老夫人还说,少将军这些日子是真真上了心,连您每日用几匙粥,喝几口汤,他都要过问呢!”赵嬷嬷的话里话外,都透着对宇文绰的赞许和对夏侯嫣的关怀。
夏侯嫣握着温热的粥碗,听着紫烟和赵嬷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宇文绰的好,那些细碎的、她曾经或许忽略或未曾深想的点滴,此刻被清晰地串联起来。那个在她印象中总是沉默、冷硬、带着战场杀伐之气的男人形象,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内里笨拙却滚烫的真情。她忽然觉得心口那玉璧的温度似乎更明显了些,脸颊也莫名地有些微热,不自在地别开了眼,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最盛的梅树上。
就在这时,暖阁的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宇文绰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刚从军营回来,一身玄色劲装还未换下,带着屋外的清冽寒气。他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向榻上的夏侯嫣,看到她捧着粥碗,气色尚好,紧绷的眉宇才几不可查地松缓了一丝。
“将军。”紫烟和赵嬷嬷连忙行礼。
宇文绰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们,依旧落在夏侯嫣身上:“身子可还好?药可按时用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惯常的冷硬,但那目光里蕴含的关切,却比炉火更暖。
夏侯嫣抬起头,恰好撞进他那双深邃专注的眼眸里。心头猛地一跳,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慌乱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避开那视线,却又觉得太过刻意,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握着粥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她飞快地垂下眼帘,盯着碗里晶莹的燕窝,低声道:“都好…劳你挂心了。”声音比平日更轻软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宇文绰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闪躲和那不同寻常的语气。他微微一怔,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如同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尖!她不再是那副全然疏离、心如死灰的模样!她的慌乱,她的不自在,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喜悦的涟漪。这细微的变化,比战场上斩获敌酋更让他心旌摇动!
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那深邃的眼眸深处,冰雪似乎融化了些许,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暖光。“那就好。”他应了一声,声音似乎也低沉温和了几分。他没有再上前,似乎怕惊扰了她这份难得的“不自在”,只道:“你安心歇着,我去换身衣服。”说罢,便转身退了出去,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
看着宇文绰离开的背影,夏侯嫣才悄悄松了口气,脸颊上的热度却未褪去。她心绪纷乱,方才那瞬间的心悸和慌乱是如此陌生,让她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地又抚上心口那枚温热的玉璧,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方才注视时的温度。
午后,雪后初霁,阳光正好。崔老夫人在赵嬷嬷的搀扶下,坐着暖轿,亲自来到了夏侯嫣所迁居的西苑暖阁。
老夫人一身深青色绣银如意纹的锦缎袄裙,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目不能视,但那份雍容气度与岁月沉淀的智慧,依旧令人心生敬畏。她手中拄着一根紫檀木的鸠首拐杖,步履缓慢却沉稳。
“祖母!”夏侯嫣听到通报,连忙在紫烟的搀扶下起身相迎。她心中对这位深明大义、又对她关怀备至的老封君,始终存着一份敬重和亲近。
“嫣儿丫头,快坐着,别起来!”崔老夫人循着声音的方向,准确地伸出手。夏侯嫣连忙上前,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入老人温暖干燥的掌心。
崔老夫人握着夏侯嫣的手,仔细地摩挲着,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又抬手,摸索着抚上她的脸颊。那布满岁月褶皱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慰人心的力量,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停留片刻。
“嗯,听这声音,想必气色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崔老夫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语气慈爱,“手也暖和了些,不像前阵子,摸着跟冰似的,真真吓坏我这老婆子。”她拉着夏侯嫣在身边坐下。
“劳祖母挂念,孙媳好多了。”夏侯嫣温顺地回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好,好就好。”崔老夫人拍着她的手背,“这身子骨,就像那园子里的老梅树,伤了根,就得慢慢养,急不得。绰儿年轻,性子急,若有哪里照顾不周,或是心急催逼了你,你只管告诉我,祖母替你教训他。”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夏侯嫣的维护和体谅。
夏侯嫣连忙摇头:“将军他…待我极好,事事亲力亲为,并无不周之处。”
“哦?”崔老夫人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也“看”向了夏侯嫣的方向,带着洞悉的了然,“他待你好,那是他应该的。你是他的妻,是他该放在心尖上疼的人。”她顿了顿,语气温和却意味深长,“嫣丫头,日子还长着呢。有些事,有些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眼前人,身边事,才是实实在在的暖意,你说是也不是?”
夏侯嫣的心猛地一跳。祖母这话,仿佛意有所指……她是在劝自己放下对萧家的执念,放下那份沉重的愧疚?还是在提醒自己,珍惜眼前宇文绰给予的、笨拙却真实的温暖?
她看着老夫人慈和却仿佛洞察一切的面容,一时间心绪翻涌,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老夫人温暖的手。
窗外,阳光透过窗棂,将暖阁内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辉。炭火静静燃烧,暖玉温香。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坚冰,在府中众人的关切与守护,在那笨拙却滚烫的真情浸润,以及长辈洞明世事的温言点拨下,正悄然消融,露出底下涌动的暖流。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如同春日里悄然萌发的嫩芽,在夏侯嫣的心湖深处,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