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天光未大亮,宇文府邸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兽环大门便在“吱呀”声中,由两名健仆缓缓开启。深冬的寒气裹挟着清冽的空气涌入,瞬间又被府内融融的暖意所吞噬。偌大的府邸,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在晨光熹微中悄然苏醒,开始它井然而富贵的日常运转。
宇文绰早已起身,此刻正端坐于外院东厢的书房内。书房陈设古朴厚重,紫檀木的书案宽大平整,上面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叠叠待处理的军务邸报、户部咨文。
墙壁上悬着一幅气势磅礴的《朔漠行猎图》,下方则是一排高至屋顶的楠木书架,塞满了兵法典籍与史册。角落的紫铜炭盆里,上好的银丝炭燃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驱散了深冬的寒意。
他身着墨青色家常锦袍,腰束玄色革带,身姿挺拔如松,正凝神批阅一份关于边军冬衣补给划拨的紧急文书。烛火跳跃,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眉宇间是惯常的沉凝与专注,唯有眼底因连月操劳而留下淡淡的青影。
“笃笃。”轻而有力的叩门声响起。
“进。”宇文绰头也未抬,声音低沉。
门被推开,贴身侍卫阿福大步走了进来。他一身精干的玄色劲装,外罩软皮护甲,腰间挎刀,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城外军营赶回。他单膝跪地行礼,动作利落干脆:“侯爷!”
“讲。”宇文绰放下笔,目光如电般扫向阿福。
“禀侯爷,”阿福声音洪亮清晰,“西山大营冬操已毕,各营将士皆按定下的新阵法演练,虽天寒地冻,但士气尚可。军械库点验完毕,弓弩箭矢略有短缺,已按例报兵部请拨。另,”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前日有流民在营外窥探,形迹可疑,巡哨队已将其驱离,未发现异常,但属下已加派了暗哨,并命各营加强戒备。”
宇文绰微微颔首,指尖在案上轻叩:“嗯,做得对。流民之事,不可掉以轻心。传令下去,营中粮秣务必充足,冬衣发放不得延误,若有克扣短缺,军法从事。”他顿了顿,又问,“营中可有异动?”
“回侯爷,一切如常,几位副将各司其职,不敢懈怠。”阿福答道。
“好。下去歇息吧,午后随我去兵部一趟。”
“是!”阿福抱拳应声,起身退下,步履沉稳有力。
阿福刚退,书房外便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串钥匙碰撞的轻响。须臾,一个穿着深蓝色暗云纹锦缎长袍、头戴同色方巾、面容精干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正是府中大管家徐成。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穿着体面、干净利落的小管事。
“主子。”徐成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谄媚。
“徐管家,何事?”宇文绰抬眼。
徐成上前一步,声音不高不低,条理清晰地禀报:“回主子,今日府中诸事已安排妥当。老夫人佛堂的檀香已换新,供果也已备好。西苑少夫人处,紫烟姑娘已传话,少夫人今日精神尚可,早膳进了一碗燕窝粥并几样小点。厨房正按赵嬷嬷的吩咐,准备午间的药膳和滋补汤品。府中各处的炭火,卯时三刻已添换完毕,确保无虞。”他顿了顿,继续道,“前日采买的一批年货已入库清点完毕,账目在此,请主子过目。”说着,双手奉上一本蓝皮账簿。
宇文绰接过账簿,略翻了翻,点头道:“你办事,我放心。年节将近,府中上下,衣食用度都要比往年厚几分,尤其是西苑和老夫人处,不得有丝毫怠慢。仆役们的冬衣和年赏,也早些备下。”
“是,主子体恤下人,老奴代阖府上下谢过主子。”徐成连忙躬身,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老奴已吩咐下去,定让大伙儿都过个暖和丰足的年。”
“嗯。去吧。”
徐成再次行礼,带着两名小管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那两名小管事,虽只是管事,却也穿着簇新的石青色棉袍,腰束同色丝绦,脚下是厚底棉靴,行走间步履轻快,脸上带着被主家厚待的满足和干劲。
书房内的肃杀与忙碌,被厚重的门扇隔绝。府邸深处,另一番景象正徐徐展开。
绕过层层叠叠的抄手游廊,穿过垂花月亮门,便是开阔雅致的中庭。庭院中央,一座小巧玲珑的假山堆叠着奇石,引来的活水在寒冬里并未冻结,依旧沿着石槽潺潺流过,注入下方铺着卵石的小池。
池边几株高大的老梅,虬枝盘曲,红梅点点,在清冷的空气中散发着幽香。而在回廊尽头,靠近西苑暖阁的窗下,一株姿态优雅的西府海棠,虽在冬日里褪尽了繁华,只余下遒劲的枝干,却依旧被花匠精心打理着,枝桠上甚至绑着些防寒的草束,显见是主人心爱之物。
几名穿着青灰色厚棉袄、腰束同色布带、头戴毛毡小帽的粗使仆役,正挥动着长柄的大笤帚,“唰——唰——”地清扫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和庭院角落的积雪。他们的动作沉稳有力,虽是天寒地冻,额角却微微见汗,口中呼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氤氲。
另有两个穿着略好些、深褐色棉坎肩的仆役,正小心翼翼地用细竹枝做成的掸子,拂去廊下美人靠和雕花窗棂上的浮尘。一切都井然有序,静默无声,只有扫雪声、掸尘声和水流声交织,构成侯府清晨特有的宁静韵律。
厨房位于府邸东侧,此时已是热火朝天。巨大的灶台上,数口大铁锅同时蒸腾着滚滚白汽,混合着米粥的清香、点心的甜香、炖肉的浓香以及各种药材的奇异香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穿着干净蓝布围裙、戴着同色头巾的厨娘们穿梭忙碌,有的揉面,有的切菜,有的看火,有的掌勺。蒸笼揭开,是热气腾腾、皮薄馅大的水晶虾饺和蟹黄汤包;另一口锅里,浓白如乳的鲫鱼豆腐汤正“咕嘟咕嘟”翻滚着。
管事娘子穿着簇新的枣红色锦缎夹袄,系着同色围裙,正站在案台前,仔细核对着一份长长的菜单,不时高声吩咐几句,声音清脆响亮,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显得格外有生气。
“张嫂,少夫人的参芪炖乌鸡,火候再小些,文火慢炖!”
“李妈,老夫人素斋里的那道罗汉斋,冬笋片切得再薄些!”
“小翠,点心匣子装好了没?赶紧给西苑送去,要热的!”
回廊上,穿着水绿色或鹅黄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们,端着铜盆、提着食盒、捧着托盘,脚步轻快地在各个院落间穿梭。她们身上的衣料虽非绫罗绸缎,却也整洁鲜亮,衬得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格外精神。偶尔遇上,彼此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或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上两句。
“……你瞧见没?少夫人今儿气色真好多了,窗边那海棠树也是少将军特意吩咐好生照看的呢!听说少夫人最是爱它春日开花。”一个端着空药碗的小丫鬟低声对同伴说。
“可不是嘛,赵嬷嬷说,少将军待少夫人,那是顶顶用心的!”另一个捧着新剪梅花的小丫鬟接口道,脸上带着羡慕,“连老夫人身边的赵嬷嬷都赞不绝口。”
“哎,你说,少夫人刚进府那会儿,冷得跟冰似的,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咱们都不敢近前。如今瞧着,倒像是……像是冰雪化了似的?”端着药碗的丫鬟歪着头想了想。
“嘘!小声点!主人家的事也是咱们能嚼舌根的?赶紧干活去!”一个年长些的、穿着藕荷色比甲的丫鬟恰好路过,轻声斥了一句,两个小丫头连忙吐了吐舌头,加快脚步走开了。但那好奇与议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座深宅大院的下人圈子里,悄然荡开一圈圈涟漪。新夫人夏侯嫣,从最初那个病弱疏离、令人不敢直视的将军夫人,渐渐在她们心中有了温度,与那位冷面却深情的将军,共同织就着侯府里新的故事。
辰时三刻,暖阁花厅。
这是自夏侯嫣嫁入宇文府,经历生死劫难、身体渐愈以来,祖孙三代人第一次齐聚一堂用早膳。
花厅布置得雅致温馨,四角放着暖炉,驱散了深冬的寒意。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嵌螺钿圆桌置于中央,铺着素雅的云锦桌布。桌上已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色精致早点。
崔老夫人在赵嬷嬷的搀扶下,在主位坐定。她今日穿着一件深紫色绣福寿团纹的锦缎袄,精神矍铄,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宇文绰换下了劲装,一身墨蓝色暗银纹锦袍,更显身姿挺拔,他坐在老夫人右手边。
夏侯嫣则在紫烟的陪伴下,坐在老夫人的左手边。她穿着月白色绣缠枝梅纹的夹袄,外罩一件浅杏色滚毛边的比甲,乌发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簪,脸上虽仍带着病后的苍白,但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尤其是一双眼睛,清亮了许多。
下人们鱼贯而入,安静而麻利地布菜。
老夫人面前是几样精致的素斋:一碟细切的银芽香干,一碗熬得浓稠的碧粳米粥,一小笼晶莹剔透的素馅水晶饺,还有一小盅温补的银耳莲子羹。
宇文绰面前则丰盛许多:热气腾腾的蟹黄汤包,炸得金黄的油条,鲜香扑鼻的鸡丝粥,还有一小碟炙烤得恰到好处的鹿肉脯。
而夏侯嫣面前,除了与老夫人相似的清淡粥点,最显眼的是一盅冒着热气的参芪炖乌鸡,汤色清亮,香气浓郁,显然是特地为她滋补准备的。旁边还有一小碟做成海棠花形状的粉色糕点,精巧可爱。
“嫣丫头,”崔老夫人循着夏侯嫣的方向,慈爱地开口,“今日精神头足了些。这参芪汤是赵嬷嬷盯着炖了两个时辰的,你多喝点,补补元气。”
“谢祖母关怀。”夏侯嫣温声道,声音虽轻,却清晰悦耳。她拿起银匙,小口地喝着汤。
“绰儿,”老夫人又转向宇文绰,“军营里事忙,你也多用些。这鹿肉脯是庄子上新送来的,尝尝火候如何。”
“是,祖母。”宇文绰应道,夹起一块鹿肉脯放入口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的夏侯嫣。见她小口喝着汤,动作斯文,脸颊在热汤的氤氲下透出淡淡的粉晕,心口那枚玉璧隔着衣物似乎也在微微散发着暖意,他心头微动,顺手将离她稍远的一碟精致的海棠糕推近了些,低声道:“这点心瞧着不错,你尝尝?”
夏侯嫣微微一怔,抬眸看向宇文绰。他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映着晨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竟显得格外柔和。她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她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伸出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块海棠糕,放入面前的小碟中。指尖碰到那温润的糕点,仿佛也沾染了一丝暖意。
“嗯,好,好!”崔老夫人虽看不见,但那细微的推碟声和夏侯嫣的回应,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笑意更深,仿佛感受到了空气中流淌的、那点迟来的暖融气息。“一家人能这样坐在一起,安安稳稳地用顿饭,比什么都好。”她感慨着,自己端起粥碗,“吃吧,都趁热吃。”
花厅内,一时只闻碗筷轻碰和细微的咀嚼声。阳光透过明亮的琉璃窗棂洒进来,将桌上的杯盘碗盏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也将祖孙三人的身影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宇文绰看着祖母满足的笑意,又看着身旁安静用餐、眉宇间少了几分疏离的夏侯嫣,第一次觉得,这偌大却总是透着几分冷硬的侯府,似乎真的有了几分“家”的模样。
而那株窗外静待春日的海棠,仿佛也在这温暖的晨光里,悄然孕育着来年绽放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