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宇文府邸一扫深冬的清寂,难得地热闹起来。暖阁里炭火烧得旺,熏笼里燃着清雅的梅花香饼,暖意融融。
夏侯嫣穿着家常的藕荷色锦缎袄裙,斜倚在软榻上,气色比前些日子又好了不少,脸颊透出淡淡的粉晕,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霜寒也消融了大半。她正听着紫烟说些府中的趣事,唇边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少夫人!大少爷、大少奶奶,还有二少爷、崔小姐都来了!”一个小丫鬟脚步轻快地跑进来禀报,声音里带着欢喜。
夏侯嫣闻言,眼中瞬间亮起光彩,挣扎着便要起身:“快请!”
话音未落,门帘已被掀开。当先走进来的正是夏侯嫣的大哥夏侯渊。他一身藏青色锦袍,身形高大,面容英挺,眉宇间带着文臣特有的沉稳与锐气,只是看向妹妹时,那份锐利便化作了深切的关怀。
紧随其后的是大嫂王君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布衣裙,气质沉静如水,肚子月份愈发大了,那双清亮的眸子第一时间便精准地落在夏侯嫣心口的位置,带着医者独有的审视。
“嫣儿!”夏侯渊几步跨到榻前,声音洪亮中带着难掩的心疼,“可算见着你了!让大哥好好看看!”他上下打量着妹妹,见她虽清减了些,但精神尚可,眼中总算有了神采,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大哥…”夏侯嫣眼眶微热,声音有些哽咽。
“傻丫头,哭什么,这不是好好的吗?”夏侯渊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放得极轻。
王君竹也走上前来,温声道:“气色是好多了。”她自然地执起夏侯嫣的手腕,三指搭脉,凝神细察了片刻,眉头微松,“脉象虽虚,但根基渐稳,寒气被压制得很好。”她的目光随即落在夏侯嫣心口那微微隆起的轮廓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只是道:“药膳和温补不可断,切记玉不离身。”
“嫂嫂费心了,当心身子!”
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语:“大哥大嫂脚程真快,也不等等我们!”话音落处,一个穿着宝蓝色团花锦袍、眉眼飞扬的年轻公子哥儿大步走了进来,正是夏侯嫣的二哥夏侯源。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着鹅黄色撒花锦缎袄裙、明眸皓齿、笑容娇俏的少女,正是崔老夫人娘家的侄孙女,宇文绰的表妹,崔灵儿。
“嫣儿姐姐!”崔灵儿一进来便像只欢快的小鸟,扑到夏侯嫣榻边,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可算能来看你了!听姑祖母说你好多了,真是太好了!”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带来满室的青春活力。
“二哥,灵儿妹妹。”夏侯嫣看到亲人,心中暖意更甚,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许多。
夏侯源打量着妹妹,啧啧道:“嗯,瞧着是比上回有活气儿了。妹夫把你照顾得不错嘛!”他大大咧咧地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拿起小几上的果子就啃。
众人落座,丫鬟奉上香茗。暖阁内一时笑语晏晏,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温情。夏侯渊细细询问了妹妹的身体状况和医治过程,王君竹则在一旁补充着调养的要点。夏侯源插科打诨,说着京中的新鲜事,崔灵儿则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崔老夫人如何念叨嫣儿姐姐,又夸赞宇文绰如何细心周到。
“你是不知道,前几日我去给姑祖母请安,正碰上表哥从军营回来,一身寒气还没散呢,就先去西苑看你,结果被赵嬷嬷拦在门外,说他身上冷气重,怕冲撞了你,硬是让他把外袍脱了,在暖阁里烤了小半个时辰的火才放进去!哈哈,表哥那无奈又着急的样子,可逗了!”崔灵儿说得眉飞色舞。
夏侯嫣听着,目光微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心口的玉璧,脸颊悄悄爬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宇文绰待她如何,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些笨拙却滚烫的守护,如同这玉璧散发的暖意,正一点点渗透进她冰封的心湖。
与宇文府的暖意融融截然相反,皇宫深处,长乐宫偏殿内,却是死一般的阴冷和怨毒。
殿内陈设依旧华丽,却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气息。茜素红的华丽帐幔低垂,映着窗外惨淡的天光,显得格外刺目。德安长公主,形容枯槁地坐在冰冷的紫檀木椅上。她身上依旧穿着象征尊贵的宫装,只是那鲜艳的茜素红,衬得她惨白失血的面容更加狰狞可怖。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块被揉得不成样子的丝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帕子撕裂。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盛满骄矜与野心的凤眸,此刻只剩下刻骨的怨毒和难以置信的疯狂。
“母后…母后!”她猛地将手中丝帕狠狠摔在地上,声音嘶哑尖锐,如同夜枭的啼哭,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您竟如此狠心!为了一个清河崔氏的老虔婆,为了稳住你那个冷心冷肺的皇帝,就把您的女儿,像丢垃圾一样丢在这冷宫里等死?!”
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到紧闭的雕花窗棂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棂,指甲在坚硬的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她透过窗缝,死死盯着慈安殿的方向,仿佛要用目光将那厚重的宫墙烧穿。
“我也是您的女儿!我才是先帝最疼爱的长公主!他宇文绰算什么东西?他祖母崔桢又算什么东西?!星陨砂…哈哈…星陨砂!”她神经质地低笑起来,笑声凄厉,“好一个崔桢!好一个借刀杀人!本宫竟栽在了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手里!可恨!可恨啊!”
她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扫过殿内垂首侍立、噤若寒蝉的几名老宫人:“查!给本宫查!崔桢那个老东西,到底是怎么把星陨砂弄进‘凤吞龙’里的!还有那个温如玉…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北镇抚司…三司会审…哼!”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想置本宫于死地?没那么容易!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认输!皇帝…太后…还有宇文家…清河崔氏…你们给本宫等着!本宫定要你们…付出代价!”
她抓起桌上一个半凉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惊得殿内宫人齐齐一颤,头垂得更低。碎瓷片和冰冷的茶水溅了一地,如同她此刻破碎而充满恨意的心。长乐宫偏殿的幽禁,并未熄灭她的野心,反而如同往油锅里泼了冷水,激起了更猛烈、更不顾一切的怨毒火焰。她在黑暗中蛰伏,舔舐着伤口,等待着任何一个能让她东山再起、搅动风云的机会。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皇城内外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忙碌与喜庆氛围中。腊月二十八,皇帝独孤璟的一道旨意晓谕各府:除夕之夜,于宫中麟德殿设宴,犒赏群臣及家眷,共贺新岁。
旨意传到宇文府时,宇文绰正陪着夏侯嫣在暖阁窗边看雪。听闻要携眷入宫赴宴,宇文绰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宫宴喧闹,规矩繁多,嫣儿身子刚刚好转,他实在不愿她受累。然而皇命难违,更兼这是她病愈后首次以宇文侯夫人的身份正式亮相,意义非凡。
“宫宴…”夏侯嫣听到消息,握着暖炉的手指微微收紧,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那金碧辉煌的宫阙,曾是她熟悉又疏离的地方,如今再去,身份已然不同,心境更是天翻地覆。她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枚温热的玉璧,仿佛在汲取力量。
宇文绰察觉到她细微的紧张,沉声道:“不必担忧。有我在。”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若觉得不适,我们便早些离席。”
夏侯嫣抬眸,对上他沉稳而带着安抚力量的目光,心头那点不安奇异地平复了些许。她轻轻点了点头:“嗯。”
除夕之夜,麟德殿。
整座宫殿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无数盏琉璃宫灯高高悬挂,烛火透过五彩的琉璃罩,将殿内映照得流光溢彩,富丽堂皇。蟠龙金柱巍然矗立,支撑着绘有祥云仙鹤图案的藻井。殿内铺着厚厚的地毯,行走其上,悄无声息。
殿内早已按品级设好了席位。紫檀木的案几上,铺着明黄色的锦缎,摆放着赤金打造的杯盘碗盏,玉箸银匙。各色珍馐美馔如同流水般被宫娥太监们奉上,香气四溢,令人目不暇接。殿角的乐师们奏着庄重喜庆的宫廷雅乐,丝竹之声悠扬悦耳。
文武百官携着盛装打扮的家眷们陆续入席。男子们或着蟒袍玉带,或穿锦袍貂裘,气度非凡;女眷们更是争奇斗艳,环佩叮当,珠翠环绕,香风阵阵。低语谈笑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充满了节日的喧嚣与浮华。
宇文绰携夏侯嫣步入大殿时,瞬间吸引了无数道目光。宇文绰一身玄色织金蟒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气势凛然,依旧是那位令人敬畏的骠骑将军。而依偎在他身侧的夏侯嫣,则如同一株初雪后绽放的寒梅,瞬间惊艳了众人的视线。
她身着宇文绰特意命人赶制的银红色云锦宫装,衣料在璀璨灯火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领口、袖口和下摆处用银线绣着繁复精致的缠枝莲纹,既显华贵又不失清雅。外罩一件雪白狐裘滚边的同色披风,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愈发莹白如玉。乌发挽成优雅的惊鸿髻,簪着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并几朵小巧的珠花,简约而大气。
她脸上略施薄粉,淡扫蛾眉,唇上点了浅浅的胭脂,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病容,只余下大病初愈后那份独特的、惹人怜惜的柔美与沉静。最令人侧目的是她周身的气质,那份曾经的冰冷疏离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内敛的温婉,以及眉宇间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因依赖身侧之人而流露出的柔弱风情。
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惊艳,有探究,有好奇,亦有难以掩饰的嫉妒。那些关于她病弱、关于她与宇文绰关系冷淡的流言,似乎在这惊鸿一瞥间,不攻自破。
宇文绰敏锐地察觉到那些落在夏侯嫣身上或惊艳或复杂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侧身一步,高大挺拔的身躯几乎将娇小的夏侯嫣完全护在身侧,同时也隔断了大部分肆无忌惮的视线。他微微垂首,低沉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夏侯嫣耳中:“不必理会旁人,跟着我便是。”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又沉稳的气息。夏侯嫣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方才踏入这陌生又熟悉的奢华殿堂所带来的紧张感,竟奇迹般地被他这简单的动作和话语驱散了大半。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心口玉璧传来的恒定温热,以及身侧那强大而令人安心的存在感,轻轻点了点头,低应了一声:“嗯。”
两人在宫人的引领下,走向属于宇文绰品阶的席位。那位置离御座不远不近,视野开阔。宇文绰先扶夏侯嫣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座位上坐稳,自己才在她身侧坐下。他的坐姿依旧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殿内众人,如同守护领地的头狼,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将那些依旧试图窥探的目光无声地逼退。
夏侯嫣微微垂着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冰凉的银线刺绣。麟德殿的繁华喧嚣在她耳边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显得有些遥远。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男人沉稳的呼吸和身上散发出的、令人心安的暖意。这份安心,与心口那枚凶戾血玉带来的、维系生命的温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感觉。她悄悄抬眼,目光飞快地掠过御座的方向,又迅速垂下。皇帝独孤璟尚未驾临,但那空置的龙椅,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这片看似歌舞升平的繁华。
丝竹之声愈发悠扬喜庆,宫娥们穿梭如蝶,将美酒佳肴奉上各桌。殿内笑语喧哗,觥筹交错,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然而,在夏侯嫣看不见的角落,在长乐宫那冰冷的偏殿里,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正透过重重宫阙,死死盯着麟德殿的方向。
德安长公主枯槁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亦不自知,只有无声的诅咒在心底疯狂燃烧:“等着吧…宇文绰…夏侯嫣…还有我那‘好弟弟’…这年关的盛宴…看你们能得意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