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嫣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暖意和力量,那是一种久违的、足以让她在血海深渊中抓住浮木的感觉。
她抬起泪眼,撞进他深沉如海的目光里,那里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火焰——是愤怒,是决心,更是对她毫无保留的信赖。
“宇文绰……”她哽咽着唤他的全名,第一次不带疏离与恐惧,只有全然的脆弱与寻求依靠的渴望,“我……我该怎么办?我欠萧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那就去还!”宇文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斩钉截铁,“用我们的余生去还!去查!去证!去为他们洗刷这泼天的冤屈!让萧氏忠魂得以安息,让九泉之下的英灵,能堂堂正正地受后人香火供奉!”
他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夏侯嫣混乱绝望的心湖。洗刷冤屈!为萧家正名!
这四个字,瞬间点燃了她灰烬般的心底残存的一丝火星。巨大的悲痛与负罪感并未消失,却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一股汹涌的、带着血腥味的决心。
她猛地反手抓住宇文绰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力道之大,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肉。泪水依旧汹涌,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此刻却迸射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的光芒。
“对!洗刷冤屈!”夏侯嫣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无比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尖剜出,带着血泪的烙印,“萧家绝非叛党!我夏侯嫣在此立誓,穷尽此生,踏遍黄泉碧落,定要查明真相,还萧氏满门一个清白!让构陷者付出代价,让忠魂昭雪于天下!”誓言铮铮,回荡在晨光熹微的庭院,惊落了海棠枝头几片沾着露水的花瓣。
宇文绰深深凝视着她眼中重燃的火焰,那火焰虽由血泪浇灌,却足以驱散绝望的阴霾。心疼依旧蚀骨,但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与欣慰,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胸腔。
他的嫣儿,没有被击垮。那个雪中赠玉、会为破碎玉佩哭泣的小娘子,那个在冰湖下本能抓住他护心镜残片的小娘子,骨子里的坚韧与赤诚,从未改变。
他反手更紧地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十指紧扣。掌心粗粝的薄茧与她的冰凉柔软紧密相贴,传递着无声的承诺与力量。
“好。”他沉声应诺,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斤,承载着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决绝,“我陪你。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宇文绰,奉陪到底。萧家的清白,我们一起讨回来!”晨光落在他玄甲肩头,映亮他眼中不容错辨的坚毅与守护。
海棠树下,晨露未晞。
她泪痕未干,誓言铿锵;他玄甲染霜,承诺如山。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血海深仇与遗忘的鸿沟,并未消失。但这一刻,伤痕累累的手紧紧相握,破碎的心为同一个目标而跳动——为那沉冤待雪的九十七条亡魂,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长路漫漫,荆棘密布。但至少,他们不再踽踽独行。那株见证过冰湖初遇、遗忘离别、以及此刻誓言的海棠,静默地舒展着枝叶,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温柔地拢入晨光之中。
暮色四合,忠义侯府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
宇文绰立于巨大的北境舆图前,指尖划过蜿蜒的山脉与关隘,最终重重落在“雁回谷”三字之上。墨迹浸透羊皮,仿佛渗着永不干涸的血。案头,关于萧家旧案的卷宗堆积如山,墨香与尘封的往事气息交织。
“侯爷,”贴身侍卫阿福悄无声息地进来,奉上一盏新沏的浓茶,目光扫过那刺目的“雁回谷”,又落在堆积的萧家卷宗上,终是按捺不住,低声问道,“属下……有一事不明。”
宇文绰未回头,只从喉间逸出一个低沉的音节:“说。”
阿福深吸一口气,问出了盘桓心头数日的疑惑:“萧世子……曾是夏侯小姐的未婚夫婿,于您而言,便是……情敌。如今萧家满门倾覆,已成定局。您为何……还要倾尽全力,为萧家查证冤屈,洗刷污名?”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此举……岂非徒惹陛下猜忌,更添凶险?甚至……可能牵连夏侯小姐。”
书房内一时寂静,唯有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窗棂外,朔风掠过庭院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宇文绰缓缓转过身。昏黄灯火下,他玄色的常服仿佛融入了阴影,唯有一双眼眸,沉静如渊,深处却似有暗流汹涌。他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轮廓。
“阿福,”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你随我多年,可知我宇文绰行事,从非仅凭意气,亦非只为儿女情长。”
阿福垂首:“属下明白侯爷深谋远虑。只是……”
“只是不解,我为何要为萧家趟这浑水?”宇文绰打断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冷冽如冰刃的弧度。
他放下茶盏,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那处染血的谷地,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寒意,“为萧家洗冤,是嫣儿之愿,亦是我对她之诺。此为其一。”
他顿了顿,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分。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床下艰难凿出,带着彻骨的寒意与沉埋多年的疑云:
“其二……亦是私心。我要借这查证萧家冤案之机,撬开一道口子,一道通往永徽十三年……平宁战役雁回谷兵败真相的口子!”
“平宁战役?!”阿福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那是老侯爷宇文承一生唯一的败绩,更是他战死沙场、数万宇文家精锐尽殁的修罗场!亦是宇文绰心中永不愈合的伤疤,是侯府由盛转衰、被迫蛰伏的转折点。
“不错。”宇文绰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阿福的目光,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刀,“我父宇文承,一生戎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西戎闻其名而丧胆,乃当之无愧的‘北境战神’。他怎会……怎会败在一场看似寻常的平宁小役?败得如此蹊跷,如此……惨烈?!”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骨节泛白,仿佛要捏碎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阿福屏住呼吸,不敢插言,只觉一股沉重的悲愤与冰冷的疑窦弥漫开来。
“当年疑点重重,绝非天灾,定是人祸!”宇文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激愤与痛楚,“其一,军机图!父亲用兵如神,雁回谷地形早已烂熟于心,行军路线更是绝密。若非军机图遭窃,精准落入西戎之手,他们岂能如未卜先知,在谷地最狭窄、最利于伏击之处,布下天罗地网?”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卷宗微微颤动:“其二,兵器!我宇文家军所用兵刃铠甲,皆由我母亲设计,北境精铁坊特供,百炼千锤,韧利无双!可战后收敛尸骸……多少将士的刀,竟在与寻常弯刀对砍时崩断卷刃!多少甲胄,被轻易洞穿!若非有人暗中偷换,以次充好,甚至是……故意掺入脆劣之材,怎会如此?!”
宇文绰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隐现,仿佛又看到了那尸山血海中断折的兵刃、碎裂的甲片。阿福亦是听得心神剧震,寒意顺着脊背爬升。兵器乃将士性命所系,若此环被动手脚……后果不堪设想!
“其三,”宇文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涛,声音却更加冰冷刺骨,带着洞穿阴谋的森然,“援军何在?!按既定部署,距雁回谷不过五十里的平宁卫守军,应在烽烟燃起后一个时辰内驰援!可父亲率部血战一日一夜,直至力竭……援军踪影全无!事后追查,军令竟‘意外’延误,平宁卫指挥使亦语焉不详,最终竟不了了之!”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阿福,宽阔的肩背绷紧如铁,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与悲凉。书房内只剩下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宇文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刻骨的决心:“阿福,你说,如此多的巧合与疑点,指向何处?军机图失窃,精铁被偷换,军令被延误……环环相扣,步步杀机!这绝非西戎一力可为!朝中……必有内鬼!一只甚至一群,隐藏在暗处,权势滔天,能只手遮天、构陷忠良的内鬼!”
他缓缓转回身,目光如淬火的寒铁,直视着阿福:“萧家之案,手法何其相似?无中生有,罗织罪名,借陛下猜忌之心,行铲除异己之实!当年构陷我父、断送三万将士性命者,与如今构陷萧家、令其满门覆灭者……极有可能,是同一条毒蛇,或同一张黑网!”
阿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头皮发麻。他从未将这两桩相隔多年的惨案联系起来,如今经宇文绰点破,那隐藏在“意外”与“战败”背后的冰冷脉络,瞬间清晰得令人胆寒!这已非简单的战场失利或政敌倾轧,而是深不见底的权谋漩涡与血淋淋的背叛!
“所以,”宇文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查萧家之冤,便是撬开当年雁回谷真相的楔子!萧家虽亡,但线索未必尽断。构陷者行事必有痕迹,其手法、其势力、其目的……只要能撕开一道口子,顺着藤蔓,未必摸不到那深藏的毒瓜!我要借这风浪,让当年沉入水底的魑魅魍魉……重新浮出水面!”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枚代表萧家旧部的棋子,重重按在舆图之上,目光锐利如电:“为嫣儿,我需还萧家一个公道。为父帅,为那三万枉死的英魂……我宇文绰,更要揪出幕后真凶,血债血偿!此二者,并行不悖,皆是我必行之路!”
孤灯摇曳,将宇文绰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舆图上,那影子仿佛一柄深藏于鞘、却锋芒欲出的雪刃,正对准了那地图上名为“雁回谷”的泣血之地,也指向了洛京城中盘根错节的权力深渊。
阿福望着自家侯爷那如山岳般沉重却又如利剑般锐利的背影,心中再无半分疑惑,只剩下满腔的凛然与决绝。他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属下愚钝!侯爷深意,属下明了!刀山火海,阿福誓死追随,定助侯爷查清真相,告慰老侯爷与三万英灵在天之灵!”
夜色如墨,书房内的灯火,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坚定地刺破这无边的黑暗,照亮了那条注定布满荆棘、却必须前行的雪刃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