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长夜(8)
冯斯疾迈上正间的台阶,一步,两步,坚决冷硬。
身后,响起李绮的高喊:“冯斯疾!”
他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身。
连带着页书也停下,但他没有忍住,回头看了眼李绮。
李绮双眼通红,嘶声道:“娘娘的案子本不复杂,为何要动用你?何汝成与陈护,他们都是多年的老官,就真的没点儿本事吗?为何要拖到你回京都查案?”
冯斯疾握紧了双拳,薄唇死死抿成一条直线。
他比谁都清楚,因为没人敢查,没人敢对陛下提审李绮,更没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将李绮抓入刑狱。
他终于转身,去看李绮,她挺直腰板,如青松翠柏,不卑不亢地立在狂乱飞雪中,再没有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俯视她:“看到包庇没有结果,你就不装了?”
李绮不接他的话,道:“你包庇我,假意查不出真相,大家都相安无事。反之,陛下不会让我受罚的。他会在宫中找替罪羊,无论太监宫女都可以。替罪羊的下场是什么,你办案多年不会不清楚。
“你说你从不办冤假错案,可你一旦把真相呈报,冤假错案就会立刻出现在你手中。”
冯斯疾原本锐利的目光,在她说出这番话后,渐渐变成灰色,像秸秆燃烧后残留的余灰一样,死沉,轻寂。
李绮明白,那是失望。
他看她的眼神里,全是失望。
他为官清正,一生正义,世世荣光,与她这样的人,本就不是一路人。
失望不过是意料之中而已,所以她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她与他之间,早在黔州她离开时,就没有情分了。
可为什么她还是无法克制地觉得胸闷气短、眼胀鼻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冯斯疾握紧双拳 ,咬牙问道:“你什么意思?”
李绮道:“只要冯案使包庇我这一次,我可以把你被贬谪时在查的那一桩冤案真相,一起双手奉上。”
“你以为这些,我自己查不出么?”
“以冯案使的能力想要查出不难。可你只是使者,娘娘一案被破,京都还有你的立足之地吗?你还是那个被贬的大理寺卿,到那时,你有机会查你想查的吗?”
李绮一步步走近他,在他立足的两道台阶下站定,仰着头与他对视:“只要你包庇我这一次,我不仅可以帮你查,还可以让你永远留在京都,做你想做的事。”
成团的雪花拍击在冯斯疾头顶的伞面,发出砰砰的闷响。
她静静等待他的答案,希望可以如愿以偿。
可是冯斯疾沉默了半瞬,一开口就掐灭了她所有的希望:“李绮,不要忘了,你身边还有一个生香。如果陛下真的要为你找替罪羊,那么我会推出她。”
李绮愣住,甚至忘了说话,眼睁睁看着冯斯疾转身,迈上最后一道台阶,决绝地离她远去。
页书为他撑着伞,纷乱成灾的雪花一片也落不到他身上,他如谪仙如神明,干净不染烟尘。
直到他推开正间的门,都没有再看过她。
页书收伞,关起门。
李绮看着那扇门在自己面前毫不留情地合上,就像在黔州时,她毫不留情对冯斯疾所做的那些,换来冯斯疾如今的冷待,她怨不了谁。
他搬出了生香,那些让他包庇的话,她便再也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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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间里烧着暖烘烘的围炉,冯斯疾问正在烤火的页书,“让你购置的衣裳,都办妥了么?”
“都收入库房了,主子,你要穿吗?”
“不。”
冯斯疾摆摆手,“取笔墨来。”
“这么晚,主子还要温习卷宗?”
“不是,写丽妃娘娘的案情,呈报陛下。”
页书麻溜地取来笔墨,铺陈好在桌上。
冯斯疾伏案书写,页书在一旁观望,越观望越觉得欣慰。
白纸黑字,一笔一画写满了案件实情,没有夸张说辞,也没有半点掩护之意。
公正公平,条理清晰,加上他的证据确凿,还有何家人作为人证,足能抓获李绮。
页书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我以为公子想……”
“包庇她?”
冯斯疾抢过话头,盯着毛笔尖端汇聚出的一滴墨,只要这一滴墨水落下,就会污染他整张洁白的呈词卷,“虽然她开的条件很诱人,可我不会那么做。”
“方才李绮那个模样,您真的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没有。”
“那到时等事一成,李绮真的可以落网的时候,您打算如何判她?”
“那是何汝成的事。”
页书说:“是啊,我怎么忘了这事儿。何汝成都快恨死她了,那座为了祈求神明除掉她的庙,就是何汝成花银子让人建的。”
冯斯疾沉吟片刻道:“何汝成判刑,这样的恩怨,少说李绮也是断头吧。”
“主子届时会去送吗?”
“不会。”他的声音泛冷:“太血腥,也没立场。”
主仆的对话传出正间,门外,李绮想要敲门的手顿在半空,许久,她慢慢放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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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深长的街巷仅有三两户人家还亮着灯,暖黄的烛光从薄薄的窗纸头出,把路面积雪照射出冷白的反光。
李绮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借助这些微弱的光,麻木地往县主府走。
本是坐马车来的,但雪太大,路面积白过深,京都卫队临时封了路,她只能走回去。
冷风从脑门儿呼啸而过,她的脑海里,跳出一个名字:何暮。
这人是何府的庶出女儿,自小受人白眼、苛待。
直到十岁那年被下人疏忽照顾落入冰湖,九死一生,惊动她的嫡出哥哥何章敬。
何章敬得知她十年来的潦落生活,严惩了照顾她的所有下人。
至此以后,何章敬处处护着她。
何暮受人欺凌的庶出生活终于结束,过上了嫡女般的日子。
她敬重、感恩何章敬,对她而言,哥哥何章敬是她的全部。
去年开春,李绮害得何章敬双腿残废,何暮哭号大闹无数次,喊着一定要李绮付出代价。
那时丽妃还没有遇害,丽妃仗着梁帝的恩宠,一直袒护李绮。
何暮报复不成,反对李绮恨到极点。
她日夜跟踪李绮,妄图找到连丽妃都无法袒护的过错。
除夕宴上,丽妃遇害,李绮和生香的一切所为,都被跟踪在后的何暮亲眼目睹。
何暮以为这样就能置李绮于死地,谁知梁帝却袒护她。
何暮才知道,梁帝和李绮早已不清白,说不定杀害丽妃也是梁帝的指示,只为兑现他对李绮许下的诺言:后宫三千,只宠李绮。
就连九五至尊都包庇李绮,何暮能有什么办法报复她?
何暮反倒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会被灭口,是以她将李绮和梁帝的事散播京都城上上下下,之后便称重病闭门不出。
只要不出门,任李绮的手再长,也灭不了她的口。
李绮名声尽毁,她成了害何章敬变成残废的罪魁祸首,也成了抢好姐妹恩宠的妖艳贱货,她背信弃义、心肠歹毒。
何暮花银子命人建立一座寺庙,名曰‘清绮庙’。里面供奉阎罗王,供给所有人上香,恳求阎罗带走李绮。
眼前忽然陷入黑暗,李绮抬头,原来是仅亮灯的几户人家也灭了灯。
远处长长的黑暗里,却透过来一点儿亮光。她走近光源,才发现那是两盏风灯。
她仰望着那两盏风灯,片刻后,扯出一抹苦笑。
原来是清绮庙啊。
不知不觉,竟然来了这儿。
寒风中摇晃的风灯,像阎罗王一双锐利的眼,在李绮看它的同时,也在直勾勾打量她,仿似在思考要怎么应百姓所求,将她带走。
这两盏风灯是何暮命人点在清绮庙门口的,她要求日夜不断,说是为阎王引路,好让阎王神早日除掉李绮。
李绮感到面颊一片温凉,抬手一抚,竟摸到满手的泪。
天气太冷,热泪在掌心里顷刻间就变得冰凉,凉得透骨。
她冻到发紫的手指紧紧捏住胸前的璎珞,艰难自语:“黔州时你允诺过帮助我收复云洲,到底为什么还不出现?”
他没有出现,但冯斯疾已经回来了,何暮也憎恨她,有何暮的帮助,冯斯疾只要想,明日就能把她抓获归案。
可是她已经等得太久了,等待的期盼早已被时间消磨成了怨怼。
李绮一把将璎珞扯下来,发泄地重重砸向风灯,“骗子!都是骗人的!”
噼啪一声,风灯碎裂,坠落在地。烛芯埋入积雪里,眨眼间熄灭。
唯一的光亮熄灭,街巷陷入无休止的黑暗中。
这时,有人在她身后唤:“云安县主?”
李绮稍稍愣住,抬起袖子用力擦去眼泪,转过身去,黑夜中有一道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脸,但凭借熟悉感,她还是认了出来:“李公公?”
李恪才下值回家,马车路过此地听见动静,下车来看才认出是李绮。
他看见雪地上碎裂的风灯和璎珞,思索须臾后,弯腰捡起璎珞,用袖子仔细擦拭后才递给李绮:“县主既然伤心,何必来这清绮庙寻不痛快。”
李绮没有接,逃避似的别开头,惨白削瘦的侧脸隐没在黑暗里。
她突然哽咽了一下,抬起袖子用力擦着眼眶:“李公公,冯案使找了何暮做证人。我们……快玩完了。”